第三章
1 在房间那张熟悉的大床上，你睁开了眼，身上毫发无伤，你茫然地下了床，园子里很静，佣人在清扫小径上的落叶，你问：“师尊在哪？”出乎意料地，回应你的是一张茫然的脸，佣人摇摇头，似乎从没听说过这号人。 你更困惑了，披了件衣服离开园子，湖边的小屋还亮着灯，难不成这里的佣人都是新来的？推开门，屋子里烟雾缭绕，你呛了两声，男人们注意到是你进来，接连起身，主位的座椅空着，师尊独自出门了？你拉过一个老头问：家主呢？ 那老头胡子都吓直了，你以为他没听清，改口道：左君，我是说，左慈呢？ “家主口中的左什么……左慈，左慈是哪位？” 你古怪地瞪了他一眼，从进来的那扇门退出去了。 你在桥头停下车，重新走上出事的那架大桥，你确认过日期，现在是事发后的第二天，现场应该还没那么快被清理，可跨江大桥上依旧车水马龙，汽车忙碌而顺畅地穿梭着，那天晚上因轿车急停而撞毁的护栏完好无损，地面上也没有血液或汽油流淌过的痕迹。 你拿手机搜索着新闻，没有任何网站报道了昨晚的车祸，甚至连原本去接你的轿车，此刻都好端端地停在主家的地下车库。你搞不清此时的状况，秋风萧萧，浑浊的江水在桥梁下翻涌，几艘铁皮船不远不近地漂浮着，行人们神色匆匆，你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觉得无比陌生。 与此同时，路边的一位少年引起了你的注意——他的整个上身已经越过护栏，身体微微前倾，肩膀危险地悬在半空？！ “等一下！喂！”你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腰，“不要冲动啊！” “你？你……你是谁？别碰我！” 少年的身体猛颤了一下，想把你推开，你当然将他拽得更紧，从旁看，更像两人扭打在一起。 “来人啊，这里有人跳河，来——” 一只手猛地捂住你的嘴，少年满脸涨红：别、别叫，我下来了！ 等他站定了，你才松开手，不过还是将少年和护栏隔开了，你本想模仿家里年长的女佣们的语气，说教他一两句的，可当你看见他的脸，忽地觉得他长得很像你认识的某个人，然而像是有层看不见边际的薄雾挡在你和那个人之间，你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人是谁。 “你是……”你想了又想，干脆盯着他的脸，直截了当地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少年的神色警惕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老师说人类的世界有偷小孩的坏人，你是不是坏人？” “坏人？我？”你迟疑地指了指自己，“不不不，我们只是偶尔杀人、枪战，烧掉几个看不顺眼的势力的仓库，从走私犯和军火商那里低价收购几批集装箱而已，偷小孩的事我们不干。” 少年的目光更为锐利了，你赶紧将矛头扔回去：“你是谁？你穿的这是戏服吗？”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是继承人才有资格穿的衣服，你懂什么？这种凡人，不配知晓吾的名字。”言罢，他从你手里扯走过长的衣袖，“跟你废话也是浪费时间，别缠着我，女人。” 吾？女人？你满头黑线地拽住他：你要去哪？ 抢先回答你的，是一阵略显诡异的鼓声，你左右环视，没找到声源，目光重新聚焦到少年身上时，才幡然醒悟：“你肚子饿得咕咕叫啊？” 少年背对着你，没有回话，他瞄准走在前方的两名路人，伸出另一只胳膊，一道似有若无的微光从他掌中飞出，落在那两人的身上，他随即抬手，路人跟着腾空而起，悬停在了半空。 “你在干什么？！” “饿了就要进食，人类连这个也不懂么？” 两名不知情况的路人在空中惊恐尖叫，这座桥上有数不清的摄像头，来来往往还有这么多目击者，光是有一位好奇的司机停下来录像，后果都让你头皮发麻。你急忙去压少年的手：“放他们下来！他们是人，不是食物！” “吾从未说过人是食物，”他碧绿的瞳孔发着幽光，发丝轻轻扬起，“血液才是。” 少年抬高手臂，准备用力挥下。 你猛地抱住他，落下的手臂在你肩上顿了一下，路人平缓地回到了地面，其中一个女人抱着的婴儿发出一声声啼哭。 你不想多事，抓起少年的手就往桥下跑。 2 “你说的替代品，就是这个？” 喧闹的小吃店里，少年舀起一块儿鸭血，满脸怀疑。 “鸭血也是血做的啊，如果你想换别的，还有猪血、牛血，羊血，不过我最喜欢吃鸭血粉丝汤，你尝尝吧，很鲜的！” 少年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煮软了的粉丝软绵绵地从勺上划走。 “啊，你还不会用筷子啊。”你拆开一双新的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坨粉丝放在他的勺中。“别急，”你打断他的动作，凑近少年的碗，替他吹了吹小勺，“很烫的，得吹凉再吃。” 为了印证这一点，你戳了戳他的脸：“看，脸都烫红了。” 少年没接话，脑袋都快埋进汤碗里了，你发现他的睫毛很长，脸蛋的触感很软，因为皮肤白，所以一小点充血，也会让他看起来脸颊泛红。 “好吃吗？”你问，见少年默默点头，你才问：“现在可以聊聊你的身份了吗？呃……某个国家的小皇子？” 少年将嘴擦干净，回答道：“吾非皇子，吾乃梅兹菲尔·曼德克·莱斯顿家族的第五任继承人。” “……能简短点吗？” “吾……” “能也别用这种代词吗？” 少年轻声叹气，重新说道：“通俗地说，我是你们人类口中的‘恶魔’，拥有人类所憧憬的法力、健壮体能，以及长久的寿命……对不起，我没漱口，没法给你展示我的獠牙。” 注意到隔壁桌食客投来的困惑目光，你压低声音：“你们‘恶魔’，也存在于咱们人类的世界里吗？” “不，我们在更高维度的空间生活，能窥视人类的一切，但我们的家园有充足的食物，几乎不会对人类下手，有些恶魔偶尔会来，为了观光、搞生物研究什么的……” “搞研究？”你脑海里浮现出徒步者被外星飞船抓走，几天后又放回原地的新闻，“抓人类做实验？” “对，不过流程合法、合规，为了维持空间的平衡，我们不会让人类察觉恶魔的存在，当然，一些堕落的恶魔也会与人类签订契约，在人类的世界大开杀戒。” 你不寒而栗：“为什么这么做？” “不知道，”少年摇了摇头，“那样很危险，老师说人类很狡猾，这些恶魔几乎没有活着回到家园的，他们被困住了，很难相信，对吧？毕竟你们那么脆弱，又很渺小。”他盯着隔壁桌频频回头的食客，眼神不满。 “好了好了，咱们出去透透气吧。”你结了账，带着少年匆匆离开小吃店。 3 傍晚云层散去，太阳终于出来了，黄昏的海边步道上一片明黄，岸边礁石上爬着乱动的螃蟹，江水粼粼发光。小摊接二连三地摆成一条，烧烤摊的香味飘得很远。大抵少年没从没去过热闹的地方，每路过一个摊位，他都要凑上去瞧一瞧。 “我不明白，你说过你也杀人，那为什么你不让我在桥上把那两个人摔死？”少年一面嗅着鲜花摊位上的花朵，一面问你。老板诧异的眼光让你流汗，你索性挑了一束百合，把少年拉到道路的另一边。 “我们不杀无辜的人，也不碰妇女和小孩，这就是人类和恶魔的区别，懂吗？” “无辜的人？”少年若有所思，“你们怎么判断谁无辜、谁不无辜？” 这问题来得突然，你一时也答不上来，黑帮做事哪会儿考虑那么多，况且清理现场时又躺着那么些尸体，谁还分得清其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想起某个人忧郁的面容，可又苦于想起他的全貌，只好搪塞道：“你今天要杀的那两人铁定无辜，他们之中还有个小婴儿呢。” “小孩我是不会吃的，”少年说，“没多少血。” “有血没血都不行，父母去世的话谁来照顾这些小孩？我吗？还是你？” 你没来由地心烦，干脆把花塞到少年怀里，这些洁白的花朵在他手里仿佛烫手似的，他慌慌张张地问：这花是送我的？你说当然了，就是因为你才买的。他的脸又红了，你已经懒得理他，独自走在前面。 少年没有察觉到你在生气，追上来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身份呢，你是谁？” “我没有身份，是个无名之辈，”你赌气说，脚步飞快，“但我也不是闲人，我去那座桥是为了找人的！” “找谁？我帮你。” “我找……” 忽然，一阵风吹过，风过之后，有关左慈的记忆在你脑海中突然消失了，你忽然不记得一直在追逐谁，寻找谁，甚至忘记了“寻找”这件事本身，你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挪到少年脸上，打量他漆黑柔软的短发，天真的碧绿色眼睛，这幅面孔的确似曾相识，然而你仍未回忆起他到底像谁，就连少年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买百合的原因都想不起来了，那是明明是你某段时期里最喜欢的花。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失去了。 “没事了，”海风吹拂着你的头发，没来由地，你有些疲惫，“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少年困惑地眨了眨眼，跟上你的脚步，他对眼前的世界太好奇了，一路提出不重样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4 你失去出门的目标后就没什么精神，打算先把这只精力充沛的小恶魔带回家。回去的路上他看到路边发光的摩天轮，问你那是什么？你说是游乐园，供人玩乐的地方。 “玩乐？”车子都已经开过去了，他脑袋还是朝着摩天轮的方向，“人类为什么要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因为我们不是机器，我们需要情感、安慰，有这些东西，才能支持我们去干那些不怎么‘浪费时间’的事。” 车子又行驶了一会儿，你问他：想不想去玩？ 少年兴奋点头，于是你在路口掉了头。 5 你们入园的时间太晚了，许多项目已关停，少年的装束在乐园里不再突兀，跟年轻人们开心地挤在一块儿看演出、拍照，你俩兴冲冲地排进过山车的队伍，下来后他让你扶着吐了好一会儿。摩天轮关闭的时间最晚，你们踩着点进入座舱，夜色已然降临许久，城市一片灯火，高大的轴杆缓缓转动，座舱慢慢攀升，周围暗下来，地面的热闹逐渐越来越远了。 少年的脸贴着窗户，眼睛都舍不舍眨一下，临近到最高点时，一双不可思议的雪白翅膀在他的背后展开，你吓了一跳，好在翅膀不算巨大，舱内的空间也仅仅变得有些拥挤。 “对不、对不起！！”男孩手忙脚乱的想去按住它们，但翅膀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扇动，“现在的位置太高了，我不自觉就会这样，对不起……真的……” “没事的，”你轻轻拉住少年紧迫的手，“它们很漂亮，我没被吓到。” 即便是在光线昏暗的座舱里，少年脸上的红晕还是清晰可见。 “谢谢你……老师说，一个合格的恶魔应该有能力cao控翅膀。” 你察觉到了什么，试着问：“你来到我的世界，是因为这对翅膀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有些沮丧：“我的翅膀太小，法力也太弱，它不足以支撑我飞行，老师说，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不应该不具有强大的力量，而我，注定无法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们另选了继承人。” 你没意识到自己的音调变高：“天呐，你在桥边是为了……” “‘自杀’，你们人类是这么说的吗？我在家园受到特别的法术保护，没法那么做。” “……请问你多少岁了？” “一百零六，有什么问题吗？”小恶魔冲你眨了眨眼。 你自顾自地晃了晃脑袋，紧张地捏紧了他的手腕：“告诉我，你现在不想那么做了。” “为什么？”小恶魔不解，“我的死亡和你应该没有关系……” “因为还有人……起码在这个世界，还有人需要你好好地活着！” 你的音量唬住了他，小恶魔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不敢作声。 座舱悠悠滑过最高点，开始下降了。距离你们越来越近的地面上，却响起了“砰”、“砰”的沉响，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进了座舱。 你对这样的响声再熟悉不过了，少年惊诧地望着地面：“那些人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举着枪？” “恐怖分子，”你拉着他蹲下，已经有持枪者向摩天轮靠近，向空中的座舱扫射，“他们在无差别攻击，纯属脑子有病。”启动设备的工作人员已经倒在cao作室里了，座舱降落到一定程度时舱门自动开启，持枪者们守在门边，笑哈哈地把游客拖出来，把他们撵到广场中央，惊恐的游客们一排接一排地跪着，有人痛哭，有人抱紧脑袋，没人歹徒们要干什么。 你看到几个抬着冲锋枪的人占据了广场周围的高台，他们往上搬的是什么，炸弹吗？你掏出藏在外套内包里的手枪，熟练地检查弹夹。 “你也要杀人了吗？” “不一定，他们手里的家伙比我强多了。” 少年的脸上多了几分慌乱：“你会死吗？” “或许会，”座舱越来越靠近降落点，你示意他压低身子，“但我要保护你，直到你变成有能力给那个坏老师一拳、找到那个不希望你自杀的人或者恶魔那天。” “为什么？” “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因为金子总会发光？就算是只猴子也会有人喜欢？” “跟金子和猴子又有什么关系？” 你头都大了：“比喻，这是比喻！当人类不希望谁知道不算好的真相时，就会拿一些动物来讲故事！” 话音刚落，舱门自动开启，你先发制人，一枪击中门外那个嬉皮笑脸的蠢蛋脑门，你捡起尸体上的步枪，冲向最近的高台，有歹徒发现了你，枪子儿追了一路，小恶魔紧跟在你的身边，大张着翅膀，虽然不大，但也足以抵挡子弹。 有他的掩护，你很快就制服了第一和第二个高点的歹徒，但剩下的持枪者们已经开始朝人群扫射，你叫了少年一声，他心领神会，将那几个人如大桥上的行人那样举起来，他问你：要摔吗？你说：当然了，越狠越好！于是几人如rou酱似的猛砸向地面。 “干得好！”你搂住少年，情不自禁地在他软糯脸颊上亲了一口。 小恶魔的脸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发烧了？”你抚上他的额头，“虽然不知道恶魔会不会发烧，但今晚是有点凉……” 后半句话，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淹没了。一个藏在暗处的歹徒引爆了你身后的炸弹，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火海中。 剧烈的爆炸声过去了，你睁开眼，周围居然是漫天飞舞的雪白羽毛，游乐园在你脚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巨大而让人安心的黑影笼罩着你，小恶魔的翅膀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你的翅膀……你的翅膀它……” 变大了，却也快燃烧殆尽。 你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少年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透明，你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身体，但那并没有阻止他逐渐消失。 “我要回去了，你一定要记得我！”少年在风中大喊。 “你叫什么，告诉我……你叫什么？！” 少年身型慢慢退去，时光飞速流转，你从高空坠落，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根边缘烧焦了的羽毛，你坚定地抓住它。 “活下去，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你在羽毛上落下轻轻一吻。 忽然间，这片羽毛也燃烧起来，不仅如此，整片苍穹，你身后的整座城市都燃起烈焰，你的呼吸越来越急，空气愈发稀薄，掌中的羽毛变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住了你。 你张开嘴，奋力喊出那个名字： “师尊——！” 烈火湮灭，天道回转，万物复始，终于，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