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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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课时,白纱帷帽出现在了讲经堂里。 男人生得高,身段好,体态修长,只一件灰朴朴的袍子也能穿出风流俊秀的韵味,这还是在看不见脸的情况下。 今日开观开得比往常要早,二月十五花朝节,不管男女都要簪花佩缨。山下此时,已有成批的花贩驻扎花神庙前,杀牲供果以祝神诞,或演戏文娱神,引得成群结队的游客前来观看,顺道卖花。 碧染花丛,沉醉东风,枝梢剪彩欢映,五色蒸霞飞入花坞。有情男女相携漫步芳丛,赏花谈情;文人sao客工笔描摹,咏诗饮酒;爱花之人则与技巧高超的花匠齐聚,一展各自手艺。 有道是“千里仙乡变醉乡,参差城阙掩斜阳。雕鞍绣辔争门入,带得红尘扑鼻香。”描绘的正是踏春归来的盛况。 瓦朝百姓得以休憩一天,赏春踏青,到了夜里,官府还会举办花神灯会,鱼龙灯舞,火树银花,热闹非凡。民间有扑蝶会,皇宫则会举办咏花诗集,当今才子大儒每人拾花一朵并作诗,每首编成诗集,由帝后共同推举出今年的诗魁,诗魁所咏的花,便是今年的花魁。 去年的诗魁,乃是那一年的探花郎,所咏之花为皇宫百花园里一株牡丹,探花郎文采斐然,又兼钟灵毓秀,她持一朵富丽雍容的牡丹,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又因为那时帝后新婚,诗文以牡丹暗喻帝后和谐,伉俪情深,又赞凤君有国父之姿,凤君以一句“上好”便定下此诗为魁首。 于是那年,牡丹成了最热门的花,坊市间更是摆起赌局猜测来年的花魁会是谁。 男人腰间别着一段翠绿折柳,末端柳枝处又用红丝带绑上了两朵绿梅,青玉竹枝般的手指绕过红线,慢条斯理解下一朵绿梅,然后护在手心,摊开放到灵玑面前。 “今早落下两朵绿梅,今日是花朝,道长不应景也簪朵花么?” 灵玑伸长脖子去瞧,意态含殊,如有春扶,她见之心喜,小心翼翼地拈起别在了发髻上。只见浓墨乌丛中的一点绿意,淡淡疏疏尘不染,清清浅浅枕上霜。 少女似绿梅化妖,清冶迤逦。 “是该簪花,我竟不知山中还有绿梅,公子能遇见,可见是有福缘。我今得公子赏花,既如此……” 梅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红色小笺,红笺落在原本绿梅所处的掌心。 灵玑冲他一笑,朗声道:“该赐如意签。” 无名道观几年前也顺应民俗,有了献花赐福的民俗活动。人们登山入观前,自山林间摘下一朵花,等入观见到了花神像,便可向花神献花,这时道观则会赐红纸小笺——“如意签”。写上愿望,上三炷香,时常放在身边,便会如愿。 这一活动寓意极佳,情趣极雅,年年都有不少人献花。 但对灵玑来说,别的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那三炷香。山路漫长,没人愿意登山时还带着三根香,香客要用道观里的香,就免不了会投香火钱。 诶呀,真是无jian不商。 “那周某就谢过道长赐签了,也不知今年宫中诗会,花魁是谁呢?” 每年来观里的香客都要谈到这个,灵玑自然也晓得这一活动。“去年是谁?” “是探花郎的牡丹。” 灵玑了然道:“那今年探花郎咏什么,便是什么。” 能否当花魁,肯定要看持花人是谁,才学是否高超,那探花郎能击败一群才子大儒,新人势头正盛,为了官运亨通,想必今年也会全力以赴。 “那道长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有钱花…… 细眉微蹙。“棉花吧,洁白柔软,可供保暖,这么任劳任怨的花,可太难得了。” 这几天,老道士给观里新置了两床棉被,盖着别提多舒服了。 灵玑这头刚说完,老道士进了门。一双狐狸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张脸笑眯眯地,像是抿出了什么。 真是说曹cao曹cao到。 “今儿可真热闹啊!不知二位聊得什么,可否让老道我也听听?” 灵玑转身面向老道士,老道士一抬眼就看到了徒弟发间的绿梅。 “在聊花。” 老道士头戴高功莲花冠,倒持拂尘,双手抵住拂尘柄,穿上一身紫色法衣,若是能够严肃正经些,还是颇具仙风道骨的。 “花朝节肯定是要聊花的,百花合妍,争奇斗艳,春时聊花,哦!应情应景呐!” 老道士说话和连珠炮似的,又总是不着边际。只见她伸出留着指甲的一根手指,点了点灵玑,又点了点那朵绿梅,接着道:“名花倾国两相欢,要我说,这世上有什么比得过这美人花呢?居士,你觉得老道说的在不在理?” 周子至也跟着看向灵玑,他轻笑一声,如云莺鸣翠。点头道:“道长说得也对。” 三人寒暄间,讲经堂已经塞满了慕名前来的香客,室内云烟袅袅,灵玑站到经案左边,老道士放下拂尘,双手捧板笏上前先向神像朝拜,其余香客亦从之。 众人抬头起身之时,灵玑击罄,通报神灵,消灾解厄。 九宝围装,顶升如意,莲花开处,皆为道国,崇奉三清,礼朝五岳,香供凌霄,灯拜二斗,福寿无量,高功显德,身披紫衣,手持玉笏,唱经祷颂,文表延神,四御悉闻。? 老道士闭眼,口中喃喃,随后开始吟诵。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众人静默,垂首听经。 老道士念的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这也是灵玑学的第一部经。 随着吟唱声起,灵玑再执木鼓(木鱼),配合老道士所念经韵,右手持木锤敲之,经文的每个字都恰好落在木鱼的点子上。 木鱼清磬,振醒尘寰。 老道士与灵玑极有默契,她便顺着那鼓点继续吟唱:“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众人眼带虔诚,望向正中的老道士。 周子至从头到尾,只看经案旁的灵玑,小观音手捧木鼓,面目慈悲,自始至终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 就在此时,伴着唱经声,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羽睫一颤,缓缓抬起,鼓点流畅不停,她目光扫过人群。 “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观音看见了罗刹,她阖目而笑。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 发间绿梅暗光流转,在他眼中,似美人作莲花旋舞。 不必悟道了,他想,佛祖舍身割rou喂鹰,那便让观音也以血rou金身渡他,如此才能得传圣道。 清静观,清静言,清静经,清静心。 最不清静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