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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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立在雙合鏢局外,向看門的初入行小鏢師遞出張拜帖:「勞煩通報蘇鏢頭,純陽掌教二弟子李忘生前來拜會。」 直到將人迎進堂中,給他上了盞清茶,蘇魚里還是沒想出這位稀客緣何而來。 「不嘗先行知會便冒昧前來,著實攪擾,還望蘇鏢頭見諒。」細煙縈裊,洇滿蝶翼氤氳,李忘生抿了口與白水相去不遠的茶,神色自若:「此番並無要事,只想請教蘇鏢頭,這段時日可曾見過我師兄?」 哦,原是找謝兄弟來了。蘇魚里了然——謝雲流從前與他們飲酒時便常提及李忘生這師弟,說他古板正經,年紀輕輕卻嚴肅似老頭兒,回回都不與他下山玩耍,只知在觀內讀書練劍,這人好歸好,但日子過得實在乏味。 既是如此,想必謝兄弟應當不願透露行跡才是。蘇魚里暗自忖度,正要說不曾見過,餘光瞟到李忘生袖口斑斕明珠,頓覺眼熟無比,開口道:「這璫珠——」 李忘生順著他眸光所及看去,微笑提腕:「是我師兄尋來,親手縫上做飾。」 胸臆翻起驚濤駭浪,蘇魚里眼前飄過當時謝雲流托他找上佳蚌珠時的書信所寫「……欲以明珠贈佳人……」。 不是贈佳人麼?怎麼最後都綴在師弟身上了? 詫異遠不止此,聽聞這身行頭乃謝雲流所作,蘇魚里不由多打量了兩眼,旋即發現了更為匪夷所思的一處:「這荷包是?」 誤會了他是因這荷包破舊,同衣物格格不入而訝然,李忘生垂首,碰了碰上頭紊亂針腳:「是我小時所做,說來慚愧,我自幼手拙,遠不及師兄靈巧。」 可這筆走龍蛇毫無章法的針線分明與謝雲流腰上那個如出一轍——說起來近日謝兄弟新換的荷包好似也出於同一人手筆。蘇魚里大受震撼,他畢竟閱歷豐富,縱使摸不著頭緒,面上仍鎮定如昔:「人無完人,常聽謝兄弟說李道長聰慧過人,勤奮刻苦,已是勝過許多人了。」 李忘生笑了笑:「師兄慣會誇人,讓蘇鏢頭見笑。」 我與他相識數年,卻不曾聽過謝兄弟對旁人這般讚譽有加。 愈是深思,愈覺他二人絕非普通同門這樣簡單,蘇魚里略一斟酌,將謝雲流落腳處向他托出:「謝兄弟如今暫住在城內一處客舍,李道長若要尋他,我遣個小子領你前去。」 李忘生向他一抱拳:「如此,有勞蘇鏢頭了。」 溫王府上專做宴客之用的小院離旁處甚遠,因欲謀之事不可聲張,李重茂連伺候僕婢也只安排了幾個心腹。此時諸人中毒倒地,除去謝雲流外皆已疼得厥了過去。樑上應聲躍下一男一女,男子形容枯槁,女子卻嬌容豐滿,看上去甚是怪異。 「呸,黃毛小子,我等大名也是你叫得的?」見謝雲流怒目相向,醉蛛陰惻惻地嘿嘿笑了兩聲:「若不是你攪和,我的孩兒們又怎會餓成這鬼樣?」 一邊的雌蛛神情幽怨,層疊衣間爬出萬千細蛛,嗔道:「可苦了奴家,孩兒們無血可飲,無rou可食,天天咬著我討吃。要不是這樣,奴家又何苦犧牲色相誘地上這蠢材納我入府,好給孩兒們貪口飯呢?」 謝雲流早知他二人行事狠戾詭異,卻未料及竟敢將手伸入這天潢貴胄府中,還用奇毒軟他筋骨化去功力。雖是察覺得早,毒性尚淺,恢復亦需一時半刻,眼下只得設法拖延:「你們二人大搖大擺在此放肆,難道不怕差役趕來?」 實則他也明白,就算差役果然趕來約莫也無濟於事——溫王雖不受寵,好歹也是皇嗣,府上衛兵並非等閒之輩。看這雌雄二蛛毫不避諱,雌蛛言語間又提及乃是通過李重茂進的府,怕是已使手段害了外邊眾人,便是衙役們接獲消息趕到,又怎能敵他倆卑劣詭計? 「喲,郎君可是擔憂奴家?」 雌蛛笑逐顏開,上前拿黛紫蔻丹輕劃過他面頰:「可惜了,奴家已是人婦,要是早點兒碰見你這般俊俏的小郎君——」 「別與他廢話,」醉蛛不耐煩地打斷了她:「讓孩兒吃飯吧。」 見謝雲流目中憎惡滿盈,又有丈夫在後催促,雌蛛「嘖」了聲,收回那隻纖手退了開,不無遺憾地召出幾隻個頭大些的蛛來:「可惜了,便是長得多俊,也要成我孩兒的盤中餐。」 毒蛛極通人性,聞得主人要牠將眼前這人噬血吞rou,紛紛躁動不止,只待一聲令下便要飽食一頓。 「去吧,孩兒們。」醉蛛執杖頓地,大笑數聲:「讓狂妄小兒慰慰你們的五臟廟!」 還差一點,只要再數十息功夫,他便可將毒排去……謝雲流咬牙,眼看毒蛛朝自己撲來,手上卻仍攢不齊提劍的氣力,就要同那些死者一般被飲血蛀身,他咬破舌尖,正欲再勉力運氣一搏,忽有一人破門而入,三尺青鋒寒光凜冽,起手便是數道劍風飛入毒蛛腹中! 濃綠汁液噴濺而出,於團花地氈上繪出錯枝盤節,謝雲流愕然越首,只見李忘生手執淵歸,眸光清冷,全然不似平素神色。 「忘生!」 真氣滌蕩,劍芒爍辰,往常在謝雲流面前的生澀羞怯只今點滴不留,李忘生掠身疾行至謝雲流身畔,將掌心貼到他背上:「抱元守一,激濁揚清,師兄,且先將這悲酥清風摒出體外。」 內力自靈台湧入,源清深厚,遍走通身經脈,謝雲流距衝破隘阻原就一線之隔,此時得他相助,凝神運勢,須臾解了毒性,提劍直指雌雄二蛛:「無恥之徒,今日就叫爾等葬身此處!」 「可惡,可惡!我的孩兒們!」 那頭見情勢飛快反轉,神色驟變,醉蛛尤其惱怒,揮杖又喚出幾隻毒蛛來,竟是較先前大上數倍。這幾隻龐然大物先是吞了地上頃刻前方慘死劍下的同類,而後便在醉蛛氣急敗壞的吼叫聲中一擁而上:「好一齣兄弟情深,既是送上門找死,便一起給我的孩兒殉葬!」 謝雲流於燭龍殿時尚且可只憑枯枝輕取他性命,此時更不在話下。南桓周身劍氣迸發,隱作錚錚響動。眼見毒蛛就要沾上李忘生衣袂,謝雲流面冷如冰,舉劍揮去,劍意似朔風掃葉,所到之處盡皆殞命,竟是半隻也未倖存。 「不好,先走為上!」 雌蛛心疼他二人豢養的蛛兒,可更憂心自個死活,見丈夫已殺紅了眼,嬌斥一聲後自袖間撒出點點幽碧,企圖賺得些許空隙好脫身去;謝雲流哪裡不知他二人意欲何為,朝李忘生道了句「當心」就要取其性命。 雪白刃尖霎時覆滿怵目艷紅,謝雲流俐落收劍,正要轉身再奪醉蛛命脈,卻聽得那頭傳來撲通墜地之聲,他回首望去,只見李忘生斂目低睫,腕轉鋒藏,已是親手了結了這嘗狠辣折磨過他的惡黨。 事態大抵塵埃落定,謝雲流匆匆往他步去:「忘生。」 李忘生似是正出著神,目光停在順著刃身溝槽蜿蜒而下的鮮血之上,片刻方抬眼看他:「師兄。」 他眸底全是後怕,雜著些一星半點的慶幸與責備。謝雲流知他是怪自己孤身涉險,低聲道:「是我大意了。」 「師兄分明答應過我,不再憑一時意氣行事。」李忘生這回卻沒如此好說話——他尋到客舍時,謝雲流已不在那處,若非掌櫃見他苦苦等候,好心說了句晨間曾見溫王府管事來請謝道長,還不知這般會是何等境況。 雖是策劃周延,可最終確實百密一疏。謝雲流拉過他手握了握,解釋道:「醉蛛夫婦為禍多時,已有多人慘死其手,如不及時誅惡,後果不堪設想。」 李忘生任他攥著自己的手,半晌方道:「我並非責怪師兄除惡之行。」 他明白謝雲流此番主動追查,定是因燭龍殿時累自己道基受損之故。他未曾因此怪罪過謝雲流,李倓等人狼子野心,與天一教合擄中原各派掌教以謀為亂,即便沒有師兄少時誅殺雌蛛一事,他亦會遭見折磨,只不過或輕或重罷了。 可謝雲流似是覺得這全是因他而生的禍端。 為惡者不因善而止行,亦不思己之過失。醉蛛賠了妻子撿回條命,仍一意孤行戕害他人以飼蟲蠱,罪魁禍首捨他其誰? 「師兄知你擔心,眼下我不曾受傷,莫氣了。」 聽他話裡軟了些,謝雲流鬆了口氣,趁著勢頭見好哄起人來:「這王府裡外怕是都中了毒,還是快些喊人來看看。」 李忘生頷首,目光落至不遠處昏眩在地的李重茂身上:「師兄應邀而來,想必溫王定是歡喜。」 謝雲流一怔,片刻將自己缺了一角的衣袍拎至他眼前:「只是來說清楚,他和我從此再無瓜葛。」 語畢又道:「我既答應你不再牽涉其中,便不會食言。」 少年人恍惚片刻,未再多言,只悄悄牽緊了他的手。 此後收拾殘局,又是耗了個把時辰。先是遣鴿兒送信讓京兆府接手後續,再藉令尹之口給宮中求得御醫前來診治王府眾人。雌雄二蛛頗為狂妄,以為同時有悲酥清風和毒蛛在手便萬無一失,竟是只迷昏了府兵便要來殺他,是以此番動靜雖大,卻無一人丟了性命,也可說是大幸了。 謝雲流和李忘生婉言謝辭了保住飯碗的京兆尹要邀他二人往府上小住,待改日設宴款待的盛情,只借了兩匹駿馬連夜趕回華山。謝雲流原已安下心來,只等回到純陽便要好生歇息,孰料破曉時分,天光將明,他們抵達門內,正要邁入闊別已久的劍氣廳裡稍事休息時,李忘生卻倏然道:「師兄,我有一事不解。」 「什麼事?」 謝雲流只當他是要問人屠一案細節,自然應得隨意:「儘管問。」 只見他師弟揚起手,指腹輕輕撫在他額前眉間,李忘生張了口,嗓音平穩如常:「當時無暇細問,與月泉淮一戰,師兄替我擋了劍的這處,現在還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