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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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有雪。 是飞扬不尽的大雪,铺天盖地,走在路上,一刹就能白头,一个人影倚在栏杆上看落雪,看人间,看数不尽的热闹和冷清,看一切悲喜都渐渐与他无关。 似乎爱也好,恨也罢,他是善是恶,是执念还是妄念,都没那么重要了。 只有他怀中的人。 他很安静,眼眸也深沉,盛了漆黑的夜和说不尽地痴缠,他轻轻地吻了吻怀里的人。 “晚宁,又下雪了。” 那人在他怀里,用温暖的狐裘裹着,轻轻合着眼,乌黑的发映的脸色纯白,眼角眉梢都平和,呼吸很轻很淡,仿佛他只是睡去了,明日一早又会醒来。 可是他始终没有醒来。 尽管墨燃将手链完全调换,已经将所有的灵力还给他,他也没醒。 怀罪说,楚晚宁少了半魂。 他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至今还能保有清明,还能依稀感受到些温暖,原来,是有人拼了命给他的。 楚晚宁始终信他,护他,没有放弃他,也没有不要他,他在悬崖边上把他救了回来。 用漫漫岁月,用灵力,用命,换他回头。 是他的仙人渡他,给了他一场他再也不愿醒来的好梦。 那梦里是淡淡的海棠清香,在温柔的清风里,他看到他的海棠开了一整季。 一段段的琴音,一本本手抄的诗句,还有点灯彻夜为他翻阅药书的仙人,他好像都熟悉。 恍惚间,楚晚宁抬头看他,是不经意地,脸颊两侧会晕开一抹绯红,墨燃也偏头看他,眼中是彼时不知的情深义重,心热的就要跳出来。 是有情的,是两个人都有情的,那些静默的夜,低声细语间,他所有的心意都有了回应,他种下的朵朵红莲,每一朵都开的明艳。 他的晚宁,也爱他。 他忍不住将楚晚宁抱在怀里,清冷的仙人横眉冷对,然而他低下头,就总能换仙人心软,会任由他抱着,安然入睡。 他们彼此靠的那么近,近的他有时候都会有错觉,以为那就是一辈子了。 无论多少晨钟暮鼓,冬去春来,楚晚宁都会在家等他。 那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家。 那个家好温暖,他再也不用到处漂泊流浪,受人欺凌,不用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那个人也是他的,他们是那样的缱绻相守,他们应该在红莲水榭,过着本该恣意的日子。 可那是他的梦,梦境太短,他总也不愿醒,就日日都抱着楚晚宁睡着。 梦里有太多太多美好,他宁愿长久的沉浸在梦里。 可梦终究是要结束的。 任凭他怎么追赶,都散了,失去了,不可得。 他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今天山下动静又大了些,结界快要被破了。” 他望着雪,望着山外,那里有他设的结界,还有围攻的各大门派,他从未理睬他们,这些人,在第一禁术面前,不堪一击。 他只要派出他最强的军队,就能立刻收复失地,把他们赶出蜀中,甚至去灭门灭派。 只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再这么做了。 他怕雪会冷,把楚晚宁又抱得紧了些,自顾自地和楚晚宁说话,嘴角珉出些苦,只看着地面上的人影。 一对人影与月影重合,缠绵的仿佛怎么也分不开。 “我想等你回来。” 他偷偷咬了咬楚晚宁的脖颈,眼角的泪就滑到领口,像今夜的雪,掷地无声,却处处都在,躲也躲不开,逃也无处逃。 雪下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墨燃耐心地等了一会,与每一日一样,无论他对楚晚宁说什么,楚晚宁都不会再给他一丝回应。 他坐在那里,等啊等,等的心口都有些冷,全身僵硬,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晚宁,你跟我说说话。” “说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他低头,是从前认错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求着,声音有些无措和沙哑,仍哽咽着,哄怀里的人。 “你说一句话,好不好。” 楚晚宁一贯是这样的,很好哄的,每次生气,他稍微哄一哄,送盒荷花酥,就会原谅他,会理他的,可现在,他却好像怎么也哄不好他了。 哪怕他捧来一屋子荷花酥,那人都不会再看一眼了。 像是永远地睡去了,睡得那么沉,他怎么都叫不醒他。 雪很快就化了,他的话也没人听见,他沮丧地垂下头,眉眼抵到楚晚宁前额,又抬手抚了抚楚晚宁鬓边的发丝,从头到尾,他的眼里都是他,只有他。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 他知道楚晚宁失了半魂,醒不过来,可他真的太想看到楚晚宁醒来。 只是他也知道,当楚晚宁醒的那一刻,他便会彻底没了庇护,八苦长恨会完全吞噬了他。 这等于,楚晚宁先前做的一切都白费了,他会成为恶魔,会伤人,会伤楚晚宁,会辜负楚晚宁。 这些日子,他感觉身体有什么问题,和楚晚宁当初的反应不同,他的灵力一日比一日强,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解开,而他再也拦不住。 风越来越大,卷起雪打到脸上,有些疼,他呆滞地待了很久,最后,胸闷出了一口血,心口也疼的厉害,他颤抖地搂着楚晚宁。 “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他将楚晚宁抱回屋里,在温热的御寒结界中,他抱着自己的最后一捧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为楚晚宁取暖,还是为自己取暖。 是不是他太贪恋楚晚宁的温暖,所以才妄想这个人属于自己。 求不得的东西,是他非要强求,所以才害了楚晚宁。 落下帘子,只剩了冰凉的床,像冰棺,应该是个沉睡的好地方。他像鸵鸟似的弓了背,将头埋在楚晚宁的脖颈间,一下一下蹭着,如梦境中多少次一样。 他唤他“师尊。” “师尊,你骗我的。” 他眼中空洞,如痴人般无助地呢喃,他想他是不是太笨了,才会被人利用,被人骗,到头来,总是伤人,也伤己。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我没救了师尊,我会杀人,会伤害你,你早知道的。” 他垂下眼睫,挡住了所有的光“我不想,师尊,我不想伤人,不想伤死生之巅,最不想伤你。” 可是他又知道,他只要活着,就会伤害他们,他会亲手毁了他爱的一切,然后拥着无尽地怨恨和痛苦,堕为修罗,他无法控制自己。 八苦长恨,非死无解。 他紧紧拥着楚晚宁,眼前蒸着模糊的水汽,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他是多么希望看着楚晚宁醒来,看着他给他再做一碗抄手,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也吃不到了。 那个人,那碗抄手,从此都成了他的奢望。 此去,不是天涯路远,是永不相见。 他忍不住亲了亲楚晚宁的脸颊,可他的全身都已经在发抖,手也抖,心也抖,眼泪滴在那白皙的脸颊上,一颗接着一颗滚落。 他突然就变得软弱起来,是从未有过的软弱和害怕,他把自己缩起来,埋在楚晚宁脖颈间,声音有点闷。 “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离开你,路上那么黑…一点光都没有,又冷又孤单…没人要也没人理…我不想了。” “我不想啊。” 他低声嘶吼,声音里是绝望,恐惧,额头上的冷汗与泪水混着落下来,将已经扭曲的脸衬得有些可怜。 也许是腹中太疼了,他全身都在颤,是想抓住什么,可最后却都失去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他跪在大雨中,是一无所有的样子。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留住什么东西,就这么难。 为什么他想活着,就这么难。 他颤抖的太厉害,一遍一遍用火热的唇去试冰凉的温度,亲的又急又密,泪珠串线似的淌下来,沾湿了楚晚宁的脸,也沾湿了枕头。 “你以后…你别忘了我。” 他想要是清明无人祭奠,那多可怜呢,都没有人记得他。 他来这人间一趟,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算了…你还是别记得我。” 哪怕他有多希望楚晚宁记得他,他也不想楚晚宁伤心。 他知道,他做了错事,他杀了人,伤了楚晚宁。人人道他修炼禁术,杀人如麻,连伯父和师尊也不放过,忘恩负义。 他从前不放在心上,他就是要杀伐,一统修真界,禁术又怎么样,那些人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也想为自己辩解一句,不是的,他本来不是这样。 明明他也曾经是想过要保护这些人的。 可是禁术他练成了,人他也杀了,南宫严他到底没有放过,那些修士也没能逃掉。 他再怎么辩解,他也已经是这样的人了,一身污秽,怎么洗得掉。 可还是想弥补,他是墨燃,他有自己的选择,不是谁的刀。 他断断续续地抽搐着,好像五脏六腑都揪到一起,折磨着他,慢慢溃烂,体内的灵力近乎狂暴的席卷着一切,在他手腕处的银光汇聚。 他是人,没办法裂魂,只能用了全部的灵力,通过法器,将楚晚宁的魂魄还给他,他始终握着楚晚宁的手,感受着汹涌的灵力在他体内不停地撕扯,撞击,几乎就要爆炸。 那灵力太多太急,伴随着白色的气体在两条银链间缠绕,最后源源不断地从墨燃身上转移到楚晚宁身上。 这是他死前,最后一件事,他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楚晚宁。 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痛苦结束了,他看着眼前一点点变暗,他的神志却越来越清醒,甚至全身有了些力气。 他紧紧贴着楚晚宁,漆黑的眼眸有些迷醉,他看着怀里的人,很安心,很满足,唇边拂过一缕浅笑。 “你…放心,我不会被魔花控制。” 他想了想楚晚宁拿着天问的样子,又笑,亲吻了鼻间柔软的发丝。 “毕竟…是你座下的弟子。” 他紧紧地贴着楚晚宁,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勇气。 他的师尊,是楚晚宁,是北斗仙尊,他是北斗仙尊门下的弟子,他不会恐惧,不会动摇,他要保护蜀中,保护死生之巅,保护楚晚宁。 只是,想了想之前的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还是有些心虚,于是便低下了头,明明是那么高大的人,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卑微无助。 “对不起…把你强留在我身边” 他细细磨蹭着他的耳垂“对不起…可我…是真喜欢你的,师尊。晚宁。” 既然一切都是由他而起,那么只要他消失,一切便就结束了。 他想这样也好,他不用看到楚晚宁讨厌他的模样,他就可以骗自己,楚晚宁已经原谅他了。 他轻轻地抚着楚晚宁的背,将楚晚宁包裹在自己怀里,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他想他要一直这样,才能暖他的师尊。 “睡吧,晚宁。” “我陪你睡。” 他有牵挂的人,虽死无惧。 他闭眼的时候,雪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像是要一日就要落尽,从头到尾,埋了所有悲欢,连带结局都草草收场。 他来时孑然一身,走时也是两手空空。 只有怀里还是温热的,护着他的师尊,他的晚宁。 不知道多少日了,天色始终灰白,压着悲戚和萧索,又在无声中消弭,讨伐大军始终无法靠近死神之巅,山脚下,长阶上,断木枯枝,满眼荒凉。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死生之巅铸起了高高的结界,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所有人都在这死水一般的静默中等待着,等一场腥风血雨,或者尘埃落定。 一切都取决于死生之巅如今的主人——大逆不道的二公子墨燃。 据说他偷练禁术,杀上天音阁,又回到死生之巅,囚了自己的亲人和师尊。 简直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 其实墨燃杀了谁,囚了谁,和他们关联也不大,他们也没有多关心,真正让他们忌惮的,是偷练禁术,若是此时不联手除掉他,难保日后不会重走天音阁的老路。 那将是修真界最大的灾难。 不过他们也想不通,墨燃到底在山里干什么,一日日就这么耗着,好像非要耗个油尽灯枯,大家都没了力气才好。 一日日等着,等到山上飘了几瓣雪,山下掉了几片叶,树由枯黄落了白,日头落的越来越早。 一切还是这样。 总归就这么耗下去。 丹心殿还是丹心殿,红莲水榭也依旧是原本的红莲水榭,有人从中间经过,仿佛什么都没变。 十日后,结界自己打开了。 谁也没有料到,没有强攻,没有硬闯,这结界就这么容易地开了。 他们惊讶之余,也长舒了一口气,毕竟他们自认根本破不了这样的结界,不过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打开结界后,走出的那个人。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白衣立于世,身为天下人的楚晚宁正站在他们的面前。 这一天还是来了,似是不可逆转的天道,早一天,晚一天,都是要来的。风吹起白衣如旧,能拈花的手也同样能执剑,他是玉衡长老,是令众人战栗的楚宗师。 他只走他要走的路。 曾经少年坚决的誓言,要用他的一生去践行。 楚晚宁看着他们,那人群中的脸,每一个都是义正言辞,惩jian除恶,可是到底谁是jian,谁是恶,他说他要渡世人,后来发现,渡己不易,渡人更难。 金光流转,天问已在手中。 “诸位要围攻死生之巅,先过我这一关。” 顿时人声鼎沸,一下子炸开了锅。 “楚宗师!” “玉衡长老!” “这…这不是玉衡长老么!” 有人疑惑道“他们在这,他不是被墨燃囚禁了么!” “难不成他们…勾结了?” 众人猜测纷纭,可却实实在在没人敢往前一步。 也有大胆的,直接质问道“墨燃呢!死生之巅莫不是想包庇他!” 天问劈斩下,柳滕打在那人的周围,发出惊天的声响,激起层层巨浪,楚晚宁一句话没说,脸上寒意森凉,周围顿时安静了。 “墨燃,是被冤枉的。” 只一句,楚晚宁知道说了也未必让人相信,可是他得为他说。 周围静了下来,几大门派的掌门都不愿先开口,就在这一片噤声中,有个高挑的男子开了口。 “死生之巅墨燃,偷练禁术,灭天音阁,他该死。” “若他是中了蛊花呢。” 低哑的声音浑厚有力,在楚晚宁旁边走出来的赫然是死生之巅的尊主—薛正雍。 “若有人动了上古魔花,害我侄子,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薛正雍将魔文拿出来,那上面记载着八苦长恨的介绍,又拿出了一页纸,纸上赫然是墨燃的字迹,那是他从前写的中了八苦长恨后自己的一些对策。 那是楚晚宁给他的,让他出来为墨燃澄清。 他刚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几乎是要站不住,他犹记得那日在死生之巅,墨燃疯狂的模样,他就那么从容的走在血泊中,仿佛已经将众生踩在了脚下。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将他们逼至山谷中,却没有继续进攻,他们便一直准备着,时机一到,便立刻反攻,可就在他们准备反攻时,他收到了楚晚宁的信。 信中详细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震惊于事情的真相,同时悔恨又愧疚,便同意楚晚宁再等等,等楚晚宁救了墨燃,等他的侄子回来。 只是他没想到,他真的等到了墨燃,只是神情与那时不同,他平静了许多,恭恭敬敬地叫他 “伯父。” 那天他坦白了很多,说他不是他们的侄子,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他说他是杀人凶手,他又笑,笑的像从前一般好看。 他说他快要伏法了,让薛正雍再等等,可还没等薛正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传来了他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