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词】一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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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场雪。 劈头盖脸砸下来,冷得他鼻青脸肿,神魂不属。 星絮想,渤海国就没有这样大的雪。 也没有这样高的山。 他跌跌撞撞哆哆嗦嗦掐了个诀,一把鼻涕地哄他的剑。 起来。 起来。 剑伏在他背上,像沉没的冰山,又像开谢的花苞,没一点声息。 星絮口齿不清骂它懒,愚山顶上就是家门口,行行好再送他一程也算不得难事。 离谱,星絮想。 教风九卿知道了又要笑他。 瀚海长风像块废铁,又冷又重,运不起逍遥游来。星絮提了口气上梯云纵,风大雪厚,竟也叫他从白茫茫里扒拉出一块落脚点来。 末尾一蹬他发了狠,结结实实摔进雪里,冻得龇牙咧嘴,脸上也没什么知觉。 没关系,星絮笑着哄道,我要回家了。 他眼也不眨爬起来,还有余力掐个净身诀拾掇一下自己,发冠系得平平整整,昂首挺胸拍了拍背后那块铁。 我回来了。 无人应他。 星絮猛然睁眼,冷汗涔涔。 渤海国四季如春,只他一个心似寒冬。 是梦吗,星絮下意识去看床边佩剑。瀚海长风自觉跳进他手里,像收起棱角的冰原。星絮松了口气,才意识到屋子里仍有别人。 持风放下手里书信,起身给他燃了炷安神香。 “你的修为......”他叹了口气,看起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运功看看?” 星絮内视片刻,站起身就要走。 “没道理。”他喃喃,“连跳两个境界,就算是无情道也不可能靠断绝因果如此进阶。除非——” 他嘴唇无声煽动两下,话也不肯多说,提剑便要凌空而去。 无情道要进阶,要斩尘缘断因果。 大进阶,自然要大尘缘,大因果。 得失如此。 持风知道所谓什么修为暴涨需打坐静心的狗屁根本拦不下这人。 除非,除非。 他别过脸去,像逃避,也像不忍。 “纯阳来人了。” “在前厅。” 小丁头一回下山,接的是个不轻不重的活。 他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把东西带到瀚海剑主手上。 小丁只在藏经阁里读过这把剑的只言片语,只道是霍去病大破匈奴所得,亦铸于将军身陨之日。 听起来不太吉利,小丁想。 原来瀚海剑主是这样年轻的人,小孩愣了愣。 坊间传闻他曾为师父罚跪,也曾为挚友求剑问药。原来诸多风云传闻之下,竟然是这样年轻的肩膀。 只是不知道师承何处,小丁想,大抵也是位名震天下的大能。 小道童冲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星絮想起近日来底下人的窃窃私语,说小孩其貌不扬,竟然是那位剑神的弟子,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他上下打量几回,只觉风九卿这回收徒实在草率。 当年风九卿不肯收他,连师徒礼也不肯受,若不是掌门发话,他怕是连愚山的门也摸不到。 他心里急切又发酸,免了虚礼就要问:“风——师叔怎么突然收徒了,也没人通知我,一声不吭的,总不会是生我的气罢?” 小丁原本还不敢抬头,这回辈分乱的要平起平坐,直把他吓得话也讲不利索。 “小子愚钝”,他茫然抬眼讲,“可我师父是尘微,您说的师叔是——?” 铮鸣一声,瀚海长风出鞘三寸。 星絮面无表情将它按下,语调却不自觉上扬半分:“风九卿。” 当世提及星絮,尚且要称之为瀚海剑主,剑宗第一少年天才。可讲到风九卿,便也只需要这三个字。 风九卿。 渊微剑仙,愚山山主。 飞升之下第一人。 还是他师叔。 长生路上同行者万万千,会这样直呼剑仙名头的也只星絮一个。 少年人笑起来。 小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艰难地整理措辞,靠临行前师父教他的只言片语在面前隐隐跳动的剑意里跋山涉水,绝地求生。 “剑仙......以身合道。” 春风未起,星絮剑指来人眉心。 “谁给你的胆子——!”他咬牙切齿,连带着进阶不久的修为也波动起来。 瀚海阑干百丈冰。 他甫一拔剑,便教人好比置身塞外荒漠,只闻黄沙怒号,风雪万重。 “妄议剑仙,诅咒师长,”星絮一字一顿,几乎要在话语里滴下血来,“风九卿也是你——能编排的?” 小丁打着颤掏出了怀里的锦盒。 他没那个胆子偷看,也没脑子耍花样,只好闭着眼哆哆嗦嗦把它打开,鹦鹉学舌般学他师父讲话。 尘微说,大道如青天。 昔年碎叶剑圣写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写昭王白骨黄金台,也写行路难,归去来。然青莲仙要广交友,结善缘,自碎叶来,往当涂去。途遇长安,写花写酒,乘浪踏风,是月中仙,偏要做人间尘。 后人谓之,红尘道。 而风九卿所修,正是红尘道。 剑意戛然而止,倏忽四散。 小丁全然没有捡回条命的自觉,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原来剑道大成,无情道大能如瀚海剑主,竟也有一日会拿不稳剑吗? 他实在是很好奇,于是悄悄低头去看。 一个剑穗。 一个小小的,平平无奇的,甚至有一点简陋的剑穗。 星絮几乎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两百年前他亲手从南疆取来冰蚕丝,学着凡间话本一点点打成歪歪扭扭的同心结,软磨硬泡将它挂在渊微指玄上当剑穗。风九卿嘴上笑他剑么不练,事情倒多,做的剑穗还又傻又丑,实在是没这个天赋。 但两百年间,剑仙剑在人在,见渊微如见人,却不曾有一次取下来。 直至今日。 他伸手去拿,又恍然想起右手里还有把剑,后知后觉要换。 瀚海长风骤然脱手下落,将将坠地又抬起来,茫然又漫无目的地绕了两圈,堪堪回到剑鞘里。 可星絮无暇顾及。 他将剑穗攥在手心。 冰蚕丝轻若无物,静心凝神,是剑修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丝线从星絮颤抖指缝间露出头尾,像抽刀难断的流水,也像不可再追的光阴。 星絮站在那里。他是世间第一等天才,也是第一等剑客,是他人挚友,是生死之交,是春闺梦中一点剑影,是茶楼酒肆里一句传说。 但他一败涂地。 是渊微的剑穗,星絮想。 是风九卿。 新生的修为尚不稳定,此刻仍在丹田翻涌,带来永无止境的痛苦。 他握紧剑穗,好似握紧当日风九卿一滴血,一颗心。 那痛苦将他剥去血rou,只剩下森冷白骨上薄薄一层躯壳,教他再清晰不过地认识到,因果断了。 无上剑法斩不断红尘,绝妙身法避不开因果。风九卿当年领他进门,似笑非笑同他开了个无情道的玩笑。 直到死亡,他眨眨眼睛。 但谁能杀死风九卿呢?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于剑一道,有谁能让风九卿败北呢? 小丁摇头。 星絮接着问,他的声音像从冰封百年的岩壁上一点点凿下的碎末,冷硬而艰涩。 是旧伤复发吗? 不是。 是强敌来犯吗? 也不是。 小孩懵懵懂懂,又重复了一遍。 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大限将至,剑归青山。 星絮以为骨头也要被打碎了。 否则要如何解释,他堂堂一个半步飞升的剑修,竟然会站不稳脚,背不动剑。 疲软皮囊盛不下精妙剑意,破碎经脉运不了奔涌真元。 他心里茫茫然想,哪里是无病无痛,分明是风九卿那点会痛的修为,翻山过海也要找人一道,从红尘中来,便回红尘中去。 真痛啊,风九卿。 无情道也会难过吗? 小丁想,或许要问师父了。 但师父也有不愿说的事。 星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师叔——风九卿他,可曾有什么话留给我。 小丁摇头。 他仿佛只会摇头。 我不清楚,小丁说,只知道据说剑仙最后告慰挚友,说生死有命,不必挂怀。 凡夫俗子讲,梦是反的。黄粱一梦里青云直上,到头也不过是异想天开,原地踏步。但修真界里却常说,梦是天道馈赠,是难得预警,是未卜先知。 修士所梦,是命。 星絮不信凡间,亦不信命。 于是他真正回到愚山的时候,无风无雪,无星无月,是个普普通通,再平常不过的好天气。 正如他离开时那样。 风九卿是个不寻常的人。 他当然是。 他的居所便也很不寻常。 所谓修道,即是要与天地共鸣,与山海同心。修为愈高,则一呼一吸间,此地风霜雨雪,春夏秋冬,尽在掌握。 但风九卿偏不。 退守愚山三百年,他从来不曾出手动过山上一草一木,一花一树。 生死有命,爱恨由人。 恰如红尘,恰如因果。 星絮的运气向来不是很好。 所以他没见到想见的人。 但他今天的运气似乎又还不错。 因为他见到了要见的人。 尘微在等他。 星絮从瀚海长风上跳下来,落在他面前。 “风九卿呢?”他明知故问。 尘微近乎悲悯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离家太久的坎坷游子,也像看一盏等不来人的漂泊孤灯。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似乎又没有。 “星絮,”尘微喊他名字,“你道心不稳。” 星絮说当然如此。 不,尘微摇摇头。在这一点上他与小丁不愧是师徒,连聊天都这般相像。 “你远遁海外,究竟是为了寻传说里虚无缥缈的玄晶陨铁,还是为了逃避风九卿,逃避你的一点真心呢?” 星絮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他抬头反问,问风九卿不告而别,究竟是真的大限将至,还是自断因果坦然赴死呢? 但他究其一生也得不到答案了。因为唯一一个能回答他的人,如今只剩下铮铮凡铁,巍巍青山。 星絮突然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拔出了剑。 “无情道讲究断情绝爱,处变不惊。”他认真讲,“是以我出海百年,修为无有存进,直至昨日。” 尘微说的确如此,那你便更该借此东风闭关苦修,不要辜负他一番好意。 星絮说,可是不行。自进阶以来,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没有一刻不在想他。这也叫无心无欲,叫斩断尘缘吗? 他横剑直指面前人。 “我该叫你尘微,还是叫你迷蒙境呢?” 尘微模样的幻境化身鼓起掌来。他连声称妙:我以为你悲痛欲绝,却不曾想到在这里露出破绽。 但那又如何呢,他嚣张大笑道。 你道心将碎,如何出的去。 “还有一事,”星絮慢慢悠悠讲,“是这样,尘微不收徒弟。” 风九卿也不收,他在心里补道。 他拔剑。 星絮其人,两百年前以无情道入门,习剑两百余载,入世百年,其间未有不平事,未有难断敌。 一剑斩万法,从前是,今日亦是。 星絮又一次睁开眼。 身上哪里都痛,痛得要死,外面还吵得要命,连梦也不给他做,觉也不给睡。 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就看见风九卿在砍竹子。 剑仙一边弹弹手指削竹筒,一边说能苗山得竹子拿来做竹筒饭,灵气是够了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风九卿扭头朝星絮看过来,顿了顿,说你倒是会挑时间,醒过来刚好赶上竹筒饭吃。 星絮心想真就张口就来呗,风九卿辟谷多少年了,小时候要不是星絮他自己学了烧饭下面,怕是早就饿死在了愚山上。 还做竹筒饭呢,别是谋杀吧。 他一边想,眼泪一边不自知地流下来。 风九卿过来戳他脸:小星絮。 你道心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