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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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他在恍惚的烟味和雨水透亮的味道里看着窗外,第一次感到自己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刺啦一声,一个破旧的电报机发出响声,似乎是很久之前录的一段音频。 “这是我的回忆录,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回忆的,我被征过一次兵,之后就再没干过什么了,我打开这个按钮,也许只是想记录一件往事,很久远的事,但我每每都能在夏日梦到一次,那个炎热的午后。” 那是一个幽静的小院,缀着一个长长的玻璃窗廊攀绕着无数紫藤花,种了不少樱花,浅红色的樱花上是仿洋式的黑色塔楼,如同教堂,尖顶被夕阳染上橘红,似乎提前进入秋日。 令人难以想象这是被讨伐者的住处,进了栅栏才明晰,人住在胡同的最深处,穿过一条幽深狭窄的小径,浮着青苔湿润微腥的味道,半天只漏了一道浅淡的斜阳,其余皆是漂浮的暗色灰尘,他就站在这一小块的昏黄里,首先看见的就是旧布鞋微尖的鞋顶,穿着素色的旗袍,身后是暗色的简陋门横,他不带首饰,从头到脚一尘不染,皮肤因为失血白得像昏暗中微微翻动的剪纸,似乎便是这样了。 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这浅淡似乎可以轻易抹去的剪影里,他像活在照片里永远被暴力的人,他比女性宽大的骨骼显得畸形残破,阴柔好似被剪得服帖的花枝,每一寸抽枝都只是为了更好地适应这个沉闷的躯壳,只是为了活下去,他穿这般衣装不显违和,却也绝不合适,绝不健康,但只消一眼就会让人感到他已经与这象征束缚的服饰共生,无法分离任由腐烂。 他也许选择了接受,用这个身份继续偷偷念书,继续偶尔唱戏,继续看电影,继续照拂着那些和他一样只是想活下去的人——当然,只是很后来听说的,他的命运是否悲剧得荒谬,也不是我所考虑的,我只知道他的努力只换来了一声—— 沉闷至极的枪响。 火焰四处蔓延,留下漫天的灰烬,弥留着纸片的一角,焦黄的字迹再难辨清,他光脚站在坑洼的青石板上,我头一次见他沾染了尘灰,像岁月里蒙灰孤寂的门板,泥沙嵌入趾缝像浪潮打湿沙砾,他紧抱着一沓书信——是谁的?不清楚,他好像要把文字咀嚼进内脏那样,脸靠着那卷书,发丝狼狈斑驳,好似他吻着一个无名的骨灰盒。 他说好,我为自己的罪服刑。 那时人们已经擅自给他判了死刑。 过去在他眼前洗劫一空,他指节蜷曲着,显得痛苦,眼神带着一种哀切的恍然,身侧昏暗一片,让我无端感到那苍白的身影不只是压抑的花,更是时代无边的风声,隐忍沉默,一片空白。 他忽地伸出了那双手,布满烫伤瘦弱难堪,在火光里显得决绝静默,拦住了扔信的人,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最后一次展翅,从白色的羽里渗出暗红的,流动的血,他脸上泪痕和蜿蜒的血迹再也分不清。 他妈的你放开我,你个旧时代的婊子,那人咒骂着,他死死抓着那人衣袖不放,信纸撒了一地,在灰白色的灰烬里边缘曲折着烧灼。 这不是他们命令的,他的声音哑得像经年未修的风箱,带着一种淡漠又难以忽视的恨意,一字一顿地说,绿眼让人想到被粉尘打得破碎却扎人无比,锐利的玻璃,蜿蜒的血液从眉眼往下流到他干燥开裂,还抹着一点不均匀的口脂,绛色晕了他斑驳侧颈,犹如火焰在他内部燃尽。 你逾矩了,他已经接近失明,但眼睛始终直视那个人,那人忽地扇了他一巴掌,手颤抖着,带着恐惧和虚张声势。 难以从他干瘦的肋骨和微弱的起伏看出他竟然还有力气,他蜷曲在地,嘴角流出清液,连信都沾染上摇曳的灰烬,他的绿眼暗淡着,因为脸上的红肿而睁不开,又勉强地撑起手,腰侧被烧红的沙砾划出细微的伤痕,他几乎是爬过去,被灼烧的皮rou里伸出苍白的膝盖骨,每一步都带着血,浓重的腥味,手在那人手臂上合拢仿佛在祈祷,他喉间带着呕吐残留的秽物,发出咕哝强咽的声音,嘴唇张合了许久才生挤出一点声音,轻不可闻,卑微又破碎。 一个人该如何尊严尽失地祈求?但他只是在接近开裂的喉咙里,吞下刀一般的痛,发出干哑的几声笑声,很低,也很轻,鼻音浓重带着无法咽下的泪和血,从他被尘土掩住半眯的青绿色眼眸中缓慢滞留,泪痕苍白冰冷,似乎说了什么,也似乎什么也没说,满地是碾碎过的,浅淡犹如杨花的阳光,白似春日落雪,残花遍地。 他的吊坠碎了,我才发现。 于是我叫他石榴猫,因为我的同事管他的吊坠叫石榴猫,很贴切,因为那就是一只石榴红的猫雕塑,他的手难以置信一样在空荡的绳圈上摸索,被刮得残破粗糙的指腹捻过一遍又一遍,他剧烈地呼吸着,仿佛在春光里被冷得颤抖,头垂下来,颤抖地将绳圈靠近自己滴血的下颚,我的视野里只有他被染得发白斑驳的发丝像蝶翼一样抖动,血珠像鲜红的石榴花瓣。 他像丢了一条命。 又是一声枪响。 他把那根红绳圈塞进他的内衬里,之前吊坠没碎时似乎也是这样,我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希望那些碎片扎入他胸腔,让他在失血之际坠落在雪中,但他终究只是冻红了脚踝,很久以前的冻疮直到现在也没好,他抱着自己的手臂,窗外一片寂静,石榴猫坐在轿子的深处。 我们这行的队长说,上头刚刚通知,他不需要死了。 那把他送回去?我问,队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你听说过西方的神吗?队长说,祂在火刑架上被人民烧死。 我们总不可能只烧一座纸神像。那人在黄昏里发黑的眼睛带着一种天性上的贪婪,甚至天真,虔诚。我们要用血让人们知道在回应那远方的菩萨。 只要他不死就行。我点点头,感到手指有些冰冷,使劲抓握几下依旧如此,晚色的天晦暗不明,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是要赶在天黑前赶到广场。 真的很冷,连荒草都奄奄一息,村庄外常年种着无边的柏树,人们把轿子搁置在柏树下小睡,已经走了十几里路,月光照得满地狼藉,没人醒着,人们总是如此,不会睁眼,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哭泣而杀死会让别人父母哭泣的人。 我独提一油灯,瞧见那大红色的帘掀开一脚,闻见他身上的木香和蜡油摇曳的低语,轻轻呻吟犹如受伤小兽的呜咽,他到了深夜伤口开始在荒郊粉尘繁多的空气里熏疼。 我从那一个小小的缝隙望进去,只见他难熬地靠在帘边,微躬着腰,断开的发圈落在他并拢的大腿上,长及腰的金发凌乱地蹭在帘上,冷汗打湿他大红色的衣领,一层又一层浸染的水色深似他冰冷湖泊般的眼眸,偶尔泛出不知痛苦还是哀愁的涟漪,他握在胸前的手用力绞紧,病态,苍白,失魂落魄,过了很久绿眸才有了焦距,挣扎着起身,却像被撕裂了一样连基本的翻身都做不到,他的脚腕开着糜烂的花,那是一场更加令人作呕的暴行。 他在一片昏暗中,垂着眼,淡泊的月光落满他脚尖,他又像一个素色的剪影了,萧清的树枝摇曳不散鸦色的天和耳边如梦似的窸窣声,像水流,又太过辽远,像夜的吟唱,萤火虫的呼吸,叶的漂泊。 天际又开始泛起一种迟疑冷淡的白,又将要启程,连那喧闹的鼓都仿佛近在咫尺,穿过万里的山谷,他望着远处连绵暗色的山,似乎说了什么,光线慢慢隐住他一边侧脸,空白一片难以辨清,最远处又是叫人麻木的枪响,他悲伤得像凝结的烛泪。 我顺着目光看向那山,只觉得那是一片成堆的灰烬,埋下骸骨,无人吹拂,无人跨越。 “我至今仍记得那双颤抖坚决的手,像撕毁的羽翼,他握在胸前真像在祈祷,我那时便想,这个时代的人,哪有不信神的呢?” “路辰!”他扭过头,和他同属戏剧社的同学穿着西装从教学楼的另一头向他招手。 很快就是要演出的时候了,但我们连节目都还没想好。那人不能路辰回答便抢先说。一起演这出戏吗?我们想要自费建立一个戏班子。 路辰刚要推脱,另一个人,看着路辰微微皱起的眉头和被风吹起的白色衣衫,说道,同学,你也知道这出戏校方很重视,我记得你有个远方舅舅过得还不错,你一旦演红了,上了报纸,还怕你舅舅找不到你?你母亲身体也不好,靠你打工也养不活的,实在不行,你可以去攀个厉害的老爷,当个戏子,总比现在强。 他对那人措辞感到不适,但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夏日的蝉鸣吵得叫人烦躁,他想起那个戏班子的传言,风吹过他的脸颊没有一丝凉意,他抱着布包向外看,只看见云从碧绿的芭蕉叶里流过,他确实想起自己的母亲,听见那人不耐烦的脚步,才慢慢地,在树影里答应下来,他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获得老师的同意,他是社团里唱得最好的,他知道他的价值在哪里,也知道就算他不答应他也终究要去,所以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低垂着眼眸离开。 那天的下午很热,他套在戏服里不断流着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已经记不清那时那首戏曲,到底如何,甚至连曲目都记不清,只记得他的同学因为这出戏大获成功而揽住了他的肩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意,一个人激动地打翻冰饮,说我们可以为宣传做贡献了!当天晚上便拉着所有参加戏剧的人一起去风月场所旁的小摊点庆祝。 当他被强行灌下几杯酒,酒水从他嘴角溢出一直流到锁骨时,感到四肢都开始微微暖起来,他也被那种莫名而热烈的情绪所感染,他明知这一切空洞而不现实,他们高谈的理想永不可能实现,但他忽然感到他愿意为这个戏班子付出,烈火灼烧着每一个人,他们手挽手跳起舞台上的舞蹈,在闷热的夏夜里,在浇透的暴雨里,他们没有人打伞,只是不断地唱歌。“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他们一路这样唱着,在雨里奔跑,让他想起他伸手遮住蓝天时那从他指缝里看见的飞机留下的痕迹犹如一道射出白烟,分割了他的一半手指,领头的人继续唱,“占位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他偶然发觉楼上的妓女穿着藏青色的旗袍看着他们,她靠着栏杆拿着一柄烟斗在毒蛇一样的烟雾中慢慢地抽着,萎靡地装饰着妓院昏暗的窗子,像被褥上绣着的脱线的花,倒印在他眼睛里,她带着说不清的忧愁,在雨中不断消散,就像往后的他一样,但他不知道,只是看了一会便离开,而身前的歌声愈发洪亮“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学生们终于一窝蜂涌上了班车,他坐在最前排,后排的人挤在一起抽烟,他在恍惚的烟味和雨水透亮的味道里看着窗外,第一次感到自己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那些人的声音渐渐远离他的世界,他撩起自己的刘海,用手接从班车顶上流下的雨水,那冰凉的感觉冲散了夏日的闷热,让他想起他无时无刻不刮着风的家乡,仿佛刮来咸湿的海腥味,他半眯着眼,半靠在椅背,恣意地笑了起来,他接着词,唱了起来“占位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远处传来齐唱的声音,他闭上眼,似乎过了很久,他忽地出现在了舞台上,灯光照在他一个人身上,旁边是装饰得阴沉的剧目,他穿着红艳的长裙,脸上画着半卸的妆,他忽然想起这是他演的第十四出戏,但他们依旧在这个破旧的由学校提供的舞台上唱他们的宏伟梦想,而此时他正唱到—— 甚荒唐。[11] “路辰!”他抬起头,他的同学们站在高高的观众台上,看着他。路辰,你上来。 他感到一种难言的预感,仿佛不幸的降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路辰,上来。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是无端觉得他们一定面无表情,他在硕大的舞台中央,而空洞的风无休止境地吹着,吹过他的身侧。 他犹豫着,终于还在鸟飞离枝头的时候,向前踏出了一步。 ?茕:离愁,飞鸟 ?[11]:出自《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