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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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进惊叫一声,双眼紧闭,却迟迟没有坠入水中。再睁眼时,眼前光线渐渐明亮,鼻端一缕幽香袅袅,已置身于一间宽敞的暖室之中。 他趔趄几步,摔倒在地。 脚下铺了三四层软绒绒的大食锦毡绣筵毯,这种厚度多见于梨园教坊等地,舞娘们即使跌倒也并不会十分疼痛。室内家私一应俱全,桌椅几案精雕细琢,头顶悬着满穹落雨也似的珍珠帘,东窗下分列几只青绿古铜博山炉,静静燃着,并一排烛火摇曳的荷叶琉璃檠,满室清光流泻,青烟扰扰。 此间陈设无一不珠团玉簇、奢靡珍奇,祁进仰躺其间,只觉满目皆是光彩熠熠、灯烛璀璨,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是什么地方? 他想站起来,然而不能,身上气力仍未恢复,躯干甚至愈发迟滞了几分。他尝试着动动手指,几次都没能使出劲来,手臂上不知何时缠了几圈亮汪汪沉甸甸的珠链金镯,碍手碍脚,行止间牵动一片珰珰琅琅。 也是这阵悦耳的金玉之声,唤来了此间主人。 “天色已晚,殿下还不睡,是想去哪儿?” 祁进听得房门‘吱呀’一响,抬眼看去。一人推门进屋,内里仅着中衣,胸前襟带未系,随意敞着,外披一件黑袍,微长的发丝垂散在肩头。 他还是第一次见姬别情这般慵懒随性的扮相,与往常利落警醒的模样判若两人。虎豹也似的男人收敛了利爪,懒洋洋地窝在巢xue中,看守着从不给自己省心的猎物。 “长安虽比华山暖和不少,可冬夜里毕竟寒凉,易染风寒,你才好没几天……就是睡不着,也实在不该这样胡来。” 撩开重重流苏,姬别情走近他。 “姬别情?” “臣在。殿下有何吩咐?” 姬别情俯身将人抱起,往内室走去。 这会儿他瞧起来和颜悦色,心情甚佳,又像是华山上那个体贴入微的情人了。祁进回想起片刻前在船上的疾言厉色, 愈加不解,所有的经验与常识都无法向他解释,姬别情为什么会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拽拽姬別情的衣袖,纳闷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家。”对方显然无奈已极,“依你喜好精心措置的屋子,你都住了大半年,还是记不得么?” 穿过层层帐幔,他们走向房间深处。那儿藏了一架六尺宽的榉木攒玉团花围合欢床,床上铺着锦裀玉枕,踏板两边置着搁架妆奁,屋中构屋,前后穿廊。床梁下画屏绣帐、烟绡云纱,一重交叠一重;罗幕后灯烛流明、花影参差,一团堆簇一团。 姬别情将他轻轻放到床上,床架摇动,寝梁下串着的珍珠流苏交错碰撞着,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祁进甫入帐中,嗅着愈发馥郁的香味,耳畔珠玉琳琅,更觉身躯酥软沉重,困意似潮水般阵阵翻涌,昏昏欲睡。 “屋里熏香换了你喜欢的返魂梅……快睡吧。” 姬别情和衣靠在床头,也陪他一处躺着。祁进倚住这只热乎乎的大枕头,耷拉着脑袋,双眼似闭非闭,迷迷蒙蒙地盯着头顶瞧。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又大又圆的珍珠。 印象里,宜安有件珍藏多年的宝贝嫁衣,平日一直收在衣柜底层,每年六月六才会翻出来晒晒。朱红山茶如意锦、并蒂芙蓉凤凰罗,花蕊俱以金丝银线绣成,纤毫毕现,凤鸟的眼睛则点缀着两颗鸽蛋大的金色南洋珠,浑圆饱满,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可鉴人。他曾想过偷偷摘下珍珠来玩,可惜尚未成功便东窗事发、人赃并获,还被宜安打了手心。 “在想什么?” 姬别情见他看得入神,抬手摘下一串,“这些都是你亲手串的流苏,有印象吗?” 祁进捧着珍珠,四顾茫然。 “不记得也好。这阵子情况特殊,你好好调养身子,少花心思做这些杂事,省得每天嚷嚷头疼腰疼眼睛疼。”姬别情捏捏他没什么rou的脸颊,动作间无限温存怜惜,“径寸之珠,南海九郡不过岁贡一斗,大半被你串作了帘子;既是中意,要多少都使得,唯独怕伤了你眼睛。当初既答应了带你去南边玩,我绝无可能食言,只是大夫诊出你有孕在身,不宜远行,咱们就先在家中安心将养,待孩儿满月,再考虑动身也不迟……” “你说什么?” “夜里穿针对眼睛不好,你总也不听劝,说多了还要恼,话也不愿同我讲半句;白天在朝上,御史台的老货也专挑我一个骂,不就去南海郡搜罗几颗破珠子,非说我‘刳脂剔膏,荒yin无道’,你听听这都什么话……” “不是这个!” 祁进心下惊惶,睡意乍时消退大半。双手颤抖着抚上肚腹,摸到异常隆起的弧度,他终于明白身上臃肿迟钝的缘由,“你说……谁有孕?” “连这样重要的事都忘了?” 姬别情幽深的眼底闪了闪,喟叹一声,“就因我娶了怀宁公主,与她行交拜之礼,你先前怄了许久,甚至不让我来看你和孩子——小呆子,天家颜面如何撂得,那都是演戏给外人看,你与我有夫妻之实,还不晓得我心里装着谁?公主同我素昧平生,我从来无意于她,除了新婚夜都是宿在你房中……”他伸手抚了抚少年柔软的发顶,温声细语,“再者,若非圣上为怀宁公主择婿,相中了我,我又如何能以此为条件,说服他允准我讨你作妾?” “你说我……你……这、这太荒唐了!” 祁进满面慌乱地盯住他,双目一瞬不瞬,直直望进他眼里,“姬别情,你当初来华山招惹我,同我说那些混话,后来就不该再答应皇帝赐婚;如今既已迎娶了公主,为什么又……又对我不起,要我做妾?” “妻妾之名不过是由头,怀宁公主有的,我一样不少你。世间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常态,我纵是十个八个夫人,心上爱慕的始终只你一个。” 祁进听罢,心内气苦,登时扬手就要打他。可惜手上已无半点气力,挥掌也只是轻轻落到姬别情面颊。 “就连你也,这般辱我……真把我当你那些女人!” “事到如今还说傻话。”姬别情一把拢住他手,密密地亲他掌心,做小伏低地哄,“小殿下,你有气只管骂我打我,可见过我一次还手?有哪个女人能如此纵着?” 祁进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还是没能想明白,一个晚上还没过去,自己怎么就辗转换了三个地方,遇到的姬别情一个比一个混账;疑心是做梦,而这种伤心失望的情绪又无比真实,他吸吸鼻子,眸子便开始闪闪烁烁,水光一片,像浮起一层晶莹的琉璃似的东西。 “是了,是我不识抬举;有我在长安,台首怎么安安心心迎娶公主,出将入相……”他在袖子上胡乱抹了把眼睛,珠串往姬别情手中一塞,手肘支着床面就要起身,“你松手,我这就走!” 姬别情见他神情萧索,甚为担心,立刻起身去拉他。 “你这样子,能去哪儿?” “回华山去。母亲不能一个人待太久,我得去照顾她……” 似是听见什么荒诞不经的妄语,姬别情紧紧攥住他手腕,径自开口:“殿下,你睡糊涂了?长公主归葬当日,圣上谕令你禁足,是我偷偷带你去送她最后一程。你在外面吹了风,回来高热不退,灌了三天药才见好转,如今虽醒转数日,郁滞之症却愈发严重,已憔悴成这副模样……” 真情实感地剖白一番,说得有鼻子有眼,而祁进无论如何无法相信,反倒恼了:“几个时辰前我才给母亲喂了安神汤,她好端端地在华山睡着,怎会过世了?我下山散心遇上你,突然就被带到长安,突然又怀孕……”他试图挣开男人铁钳也似的手,又掰又扯,就差上嘴去咬,“我从未病过,倒是你,一晚上净说些唇不对嘴的疯话!” 姬别情忍了忍,终是有些耐不住性子:“当日你亲手为长公主收殓仪容,亲眼见她落葬于京郊皇陵,难道有假不成!小殿下,我知你失去亲人,心里哀痛,但逝者已矣,你又何苦为难自己?马上就是要做娘亲的人了,就算不顾及自己,多少须顾着些孩子,撒娇使性也有个度……” “你当我什么人!” 不知从哪儿涌出的气力,祁进近乎激烈地挣扎起来,猛地甩开他手。姬别情一时没防住他,反被推得往后一仰。 “祁进!” 被点名的人连滚带爬地往外翻,头也不回,手脚并用爬到床边。姬别情飞快地伸手去抓,却是迟了一步——跪在床沿的身影前后晃了晃,竟一头栽下地去。 床前放了只四方竹滚凳,祁进跌仆在踏板上,正被凳角重重磕中侧腹,痛嘶一声。他单手按住伤处,还想跌跌撞撞地往外爬,下一秒跪立不稳,再次瘫软在地。 “这又是做什么!” 姬别情匆匆下床查看,恰见祁进倒伏于地,双目空茫,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着,如筛糠般抖。显然是痛狠了,他小口小口地喘着气,牵动伤处,双唇霎时惨白失色。 “这是怎样的人间啊……我宁愿一辈子被皇帝关在思过崖,有你守着,只要我一天不能脱身,你就多一天陪着我,长长久久地作伴……姬别情,一定有哪里错了,你怎会这样待我?” 被祁进一夜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姬别情早失了耐性,满腔烦躁心绪差些就向着对方尽数扑将下去:“小殿下,你怕是又忘了——圣上早已革除你宗室身份,对外宣称宜安公主唯一的亲子因悲痛过度,病重不治了。宫里既没有祁小殿下,华山也不会再有祁小道长,如今只有吴钩台姬台首新纳的侍妾,是你唯一的身份。” 他取来一条两指宽的铜链,一下扣在祁进脚踝,另一端就锁在床头,“你只要乖一点,就能好过很多,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嗯?我实在是担心你,也担心我们的孩子……” 祁进越听越冷,如坠华山深渊之中,嘴唇微微翕动了几息,但再也说不出话。身子似有千斤重,早已软了,他被姬别情从地上抱起来,双目昏眩,神魂俱乱。 梳妆台左侧幽光莹莹,一面七尺高的铜镜在床幔后遮遮掩掩地藏了一半,有人正在轻纱后同他对视。 仿佛一尊没有生机的瓷偶,镜中女子一身苍白支离的病骨,乌黑发丝凌乱地堆在地上,容色憔悴,气息浅促,双目似醒非醒。枯瘦的身躯横陈于男人臂弯,手腕足踝似是稍稍用力即可折断,宛若深冬饱浸寒霜的花叶,萧萧瑟瑟,纤弱伶仃。 纵使如此,她的小腹却异常隆起,胸乳鼓胀,不难看出已怀有数月身孕。孕母身上仅仅象征性地裹了一圈纤薄的雪色绡衣,半透明的布帛下隐隐现出腰臀的浅rou色,琳琅糜丽的金银珠玉挂了满身,赤着两条缠了金钏的腿,连足踝上都绕了数圈绞金细链,密密坠着大小不一的金铃,稍一动作便叮叮当当地响起。 满身富贵将她缠绕着,似人偶赖以生存的丝线,也似一张无处可逃的圈套。 祁进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探出手去,想要碰碰女子娇柔的身躯。 “……那是谁?” 姬别情没有回答,只是从身后拥住他,垂首吻落;镜中女子被迫仰起脖颈承迎,腿足仍因疼痛而蜷缩着,满面泪痕未干,水光湿润。 祁进看她,她也斜睨着眼打量祁进,眼眸黯淡,好似薪柴焚尽后空余一段僵冷的灰。那是怎样一双陌生的哀愁的眼啊,以及同样陌生的憔悴的脸,浮着他读不懂的痛苦与幽恨,浑然一副虚幻的假面。 你是谁? 祁进向着镜子伸出手去——直到指尖被冰凉的镜面一激,如梦方醒。 镜中盯着他的女人竟是他自己。 ……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林中一声狐鸣乍起,将伏在榻边的祁进惊醒。甫一睁眼,正见房中残烛昏照,宜安在床上静静睡着,一如他去时模样。 “母亲!” 祁进俯下身去,紧紧抱住了宜安。隔着被子,母亲瘦弱的躯体仍旧温暖,他彻底放下心来,拭去眼角残余的湿润泪痕。 一夜诞妄,光怪陆离,俱是午夜荒唐一梦。 “我就说,定是在做梦了,母亲一直健健康康,怎会舍得离开孩儿呢?”他趴在宜安怀中,这时再回想起方才如临其境般的真切梦境,心有余悸,“姬别情也不会做梦里那样子的混账事气我……我早该醒过来的,怎能把他想得那样坏?” 他轻手轻脚起身,回桌边收拾碗勺,忽然就有些胆怯,不敢回头去看熟睡的宜安——尽管他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母亲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母亲,孩儿这几天……在想一个人。” 祁进知道自己该主动向母亲坦诚姬别情的事,但几天下来,那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始终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要如何忍心呢?落难的公主,一生为皇权所累,被驱逐,被囚禁,病痛与孤寂折磨她一生;膝下仅有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却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囚牢生涯中荒唐地爱上了监禁他们的刽子手,私相授受。 他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道出现实……再次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