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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宿世之果

    

结宿世之果



    次日,李倓便披挂战甲,同晋王一起,离开了封地。

    之后的岁月,犹如白驹过隙,去得飞快。

    冬去春来,纵孟知鸿每日祷告祝祭,翘首以盼,传来的却不是捷报,而是频频败绩。

    那个秦王李颢,竟如杀神转世,用兵如神。尽管晋王团结了四皇子韩王、五皇子成都王、六皇子齐王一起对付于他,但秦王方面竟没有丝毫颓势,甚至可称势如破竹。

    他先是于渭水之畔狙杀了阻挡他北上的韩王军队,又在蒲州大败欲利用地利,截杀于他的六皇子齐王军队。此役使齐王方面,三万人的军队犹如蒸发。主将齐王及剩余残兵,也掉头躲回晋州,再不敢出。

    这段时间唯一使孟知鸿感到宽慰的,就是未曾从战场那边听闻过任何关于李倓的消息。

    她深知,在此非常时刻,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但许是山高水远,路途不便。距离上次听逢战报,已有近一月的光景。即便是孟知鸿也不安起来。

    那日,她刚在书房中摹写了几个字,忽觉心神不宁,胸腔之间,心脏竟跳得快极,犹如将要破体而出。

    她坐不住,想要去房间躺下稍歇,刚张嘴欲唤人,从房门之外,竟如闪电般冲进来一个浑身浴血,蓬头垢面的男子。他一进房间,伸手便向孟知鸿抓来。一双大掌如钳,掐得她生疼,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尖叫,胡乱踢蹬起来。

    门外随侍的侍卫婢女却在此刻犹如人间蒸发,久喊不入。那男子钳着孟知鸿,连拖带拽,把她往下人出入的角门方向掳去。

    迈出幽深内院,孟知鸿才听见远处府邸大门之处,竟传来金铁相击之声。男人战斗时的呼喝,婢女的尖叫哭泣之声,混杂在一起,竟形成了一方小小的人间炼狱。

    往日他们夫妇最爱徜徉依偎互诉衷情的莲池之畔,倒下了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杂役僮仆,他的头上破了个大洞,红红白白的秽物从那破口之中汩汩涌出,甚至染红了一池春水。他圆睁的双眼间,生机缓缓流逝,那具尚未发育完全、也再没有了发育之机的小小躯体在地上弹动,犹如搁浅的鱼。

    孟知鸿哪里见过这种景象?她心神巨震,看着那孩子的垂死之态,悲痛不已,再次猛烈地踢蹬起来,眼泪汩汩流出,沾湿面颊。

    挣扎之中,她拧身扬起右臂,咬紧牙关,一个巴掌便向身后那钳制着自己的男子甩去。他似是一时不查,居然被她扇得甩过头去,踉跄一下,手臂放松了些许。

    孟知鸿赶忙要逃,但这次,那只钳着她的大手却一把向她的头发袭来,扯乱她的发髻,发狠般地握住一团青丝,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摔去,落在地上。

    她惊恐地看着识不清面目的那人,他浑身浴血,战甲上凝结着碎rou脏肠,犹如修罗厉鬼。那头蓬乱的杂草般的长发之间,却露出一只似曾相识的、泛着红光的阴狠虎目。在这一瞬间,连头皮上的疼痛都被忽略了,孟知鸿忍不住惊呼出声:“是你?!”

    此人乃晋王李偲。

    如果晋王都在这里,浑身狼狈,如此模样,那他呢?他在哪里?他又是否还活着?

    孟知鸿感到心里如有锥刺,鼻尖酸痛难忍。这次不用他拉扯,她自己便跪倒在晋王身畔,不顾脏污,攀住他的战甲,状若疯狂地问道:“我的夫君呢?他在哪里?他随你走的,现在他人在何处?”

    那晋王竟似有些被她的痴狂之态逗乐,一张本也称得上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

    他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一张脸凑得极近,呼吸间喷出一股腥躁恶臭:“这可真是意外,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卖着关子,眯着眼睛看她焦急痛苦之态,表情堪称享受,“他死了……早就死了。落到那孽畜李颢手里,还有好下场?他因了生母之事,对李倓恨极。听说他把他斩成八段,丢于军中,任马蹄践踏,直到人身化为rou泥,只剩一副衣服置于地上,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得剩!”

    此人双目圆睁,仰天长笑,已然陷入疯癫。他掐住孟知鸿的力气之大,让她的肌肤上渗出淤血。但她再也不会在意了,方听到李倓死讯的那一刻起,脑中便仿佛轰然爆炸,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身体迅速瘫软下去,却被晋王挟起,继续搬往角门方向。

    方是时,从他们背后,竟传来一阵马蹄踢踏之声。晋王仓促回头,只见那高健马背上,正坐了一个头戴兜鍪,手执长槊的黑甲英武男子。剑眉星目,猛锐冠世,不是那灾星李颢,又是谁人?顿时肝胆俱裂,清醒过来,加快脚步疾奔而去。

    然而人之双脚怎可能比过马之四蹄?李颢纵马,瞬间便越过双方之间的多重阻障,朝着李偲的方向疾奔而来,手中长槊举起,兵刃森森,就要饮血——

    “噗嗤”一声,他手中兵刃,犹如毫无阻碍般透体而出。但它洞穿的,却不是他意欲瞄准的李偲狗贼,而是先前被他挟在腋下的一个作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那畜生为避锋芒,居然把手中原本挟持住的少女拉出来,以为rou盾。

    那少女被串在他的长槊之上,很快坚持不住。她那小小的躯体颤抖着,殷红鲜血似源源不绝,不断从她的胸口泊出,一张小脸抬将起来,白得尤胜金纸。

    李颢戎马一生,杀过不少人。好的,坏的;同党的,异心的。但是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心口揪痛,凄惶不已。他看着她,清楚地意识到生的气息正从这眼前少女的体内剥离。她清丽温婉的眉眼,倏忽间将他拉回自己十九岁那年,父皇为替他物色王妃而办的那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秋狝。

    那日他打猎归来,甩脱一众随扈,饮马河边。正放松之时,却注意到不远处的岩石边上正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一只野麂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好奇地瞪着一双大眼睛,隔了数米远瞅着她,一副想要靠近偏又不敢的滑稽之态。而那少女偏生也毫无畏惧之意,手中胡乱抓了一把嫩草,口里发出逗狗时的嘬嘬之声,似想将那只麂子哄诱到自己身边来。

    少年皇子忍俊不禁,心里冒出一个作弄的念头,想要朝那个方向射一箭,把那只麂和那少女通通吓跑。但片刻后,他仍是不舍破坏眼前这副和谐之景,牵马离去了。

    那场暗藏心思的秋狝,有始无终。

    当父皇私下里问他可有看上哪家女子时,他的脑海中也确曾滑过这个少女的影子。但他终究不是风花雪月之人,在他心里比起娶妻生子这等旖旎之事,还有更重大的梦想想要实现,还有更深刻的仇恨想要报偿……于是他回答没有,父皇也未曾再逼他。

    那时的他,何曾想过会再见到这个少女,而此时她已嫁为人妇,且会如此这般地倒在自己的兵刃之下?

    恍惚之间,他看到这个少女抬起头,视线投向自己的方向,却又仿佛透过他,在看着他以外的其他地方。

    “玉郎。”她唤道。而他向来是没有这么文气的名字的。

    “玉郎,你不要觉得寂寞。”一串血迹从她的嘴角溢出,顺着那只莹润小巧的下巴淌下,沾湿了衣襟,“英英来……来陪……”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喉咙之间痛苦的咯咯声取代了一切。少女的头颅歪倒,姿态松弛,彻底瘫软下去,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