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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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中养病的日子,靖安过得十分悠闲。晨起时早朝已散,正适合去父皇面前溜达一圈刷刷存在感,顺便探听一下政事堂议事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到了午后,便是和驸马浓情蜜意的时间了,宫中上下从邓皇皇后到洒扫宫人,这些天都已经知道靖安长公主新纳,不、新娶……呃,总之,那位出身黎国的驸马深得长公主欢心,行住坐卧总要带在身边。至于晚间,那自然是——红罗帐里春宵短,夜夜笙歌梦不成。 如是几日,邓皇终于看不过眼了,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大笔一挥给驸马安排了个编书的活,将人扔去了藏书楼。 邓宫的藏书楼坐落在东宫南角,出东重门便是外朝。但此处算是皇家私库,又与崇文馆里的藏书有所不同,因此除了邓皇命人取书,便一向鲜有人来。 书楼乃是三层阁楼的样式,青砖黑瓦,朴古端秀,顶匾额上书了“枕书”二字,门旁对联则曰:“四檐寂寂半床梦,两鬓萧萧一卷书。” 黎穆稍感意外:“若没有记错,这是天台山人的《枕易》?” ——平王殿下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么说实在是谦虚了。 只不过,把写易学的诗放在书楼门外,该说邓朝的先皇们果真别具一格吗? “唔,”靖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随口道:“西窗听雨,枕书易眠嘛。” “……” 靖安回过头,看到自家驸马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眼神?”靖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佯怒道:“这又不是我说的。” 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了一怔。 靖安已许久未曾踏足宫中的藏书楼了。 然而除了檐角处修缮的痕迹外,枕书阁大体上依旧与十年前的模样一般无二。故地重游,难免忆及故人。 —————— 邓都的六月,虽是盛夏,却也多雨。 过了晌午,黑压压的云盖满天际,比拂晓前还要昏暗几分,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再过不到半刻钟,便有急而密的雨点打下来,在半空中连成一片飞瀑。 这样的天气,如果没有窝在软榻上昏昏欲睡的话,倒也很适合读书。 作为宫中唯一的藏书楼,枕书阁无论是隔水还是防火都做得极好,自然也是躲雨的好去处。 安国公主撑着伞,踩着地面潺潺流动的积雨,一路走到枕书阁前。 收起伞时,落下一串水花,砸在青石砖上,打湿了她的裙角。 天上阴云沉沉,阁中自然也是光线昏暗,小安国擦干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灯烛,掌心温暖的烛光照亮了阁中一角。 窗边榻上的少年懒洋洋睁开了眼。 “阿黎哥?”安国有些惊讶,“你竟然还在宫中……怎么睡在这?” 周家的大公子周黎今年不过十四五岁,身量已初初长成,面上却仍似少年的模样,一笑起来,俊秀青涩中又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风发意气:“下雨不好骑马,不然回去又要听你舅母唠叨了,还是等雨停——别说,还挺舒服——西窗听雨,枕书而眠,古人诚不欺我。” 等安国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门口那副对联,难免忍俊不禁:“读书少便不要胡说,枕易哪里是说这个?那是以《易》为枕而眠,明其嗜读之意。” “究竟是谁不懂?”少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你不知道枕书阁这名字的来历吗?高祖皇帝最早就打算把这里叫枕易阁的,结果某些‘耿直’的大人们觉得皇家以易学为万书之首不妥,高祖皇帝这才知道这首《枕易》诗并不是在夸书房清静、容易睡着。” “……连先皇都敢编排,有本事明日去先生面前说呀。”小安国瞪了他一眼。 “不让说,就不是事实了吗?”周黎不以为然,“不然,为什么要欲盖弥彰地改名字,又画蛇添足加上那副对联——无非是高祖皇帝肚中墨水不多,又不肯在臣子面前承认自己闹笑话罢了——别不服气,若论诗书造诣,咱满京城的权贵子弟都未必敌得过南人的一个农家学子,那才是真正的家学渊源——你的先生可不就是南边来的?” 这种时候,安国是懒得和自己这位竹马斗嘴的,他说得起劲了,嘴里不知有多少歪理,她踹踹床脚,“起来,我要读书了。” 除了喜欢逞口舌之快外,周黎一向还是让着这个公主表妹的,乖乖站起来,转眼就溜到书架后去了。 小安国刚刚找到自己上次看了一半的书,还没翻开,便听见身侧被扔了本书。 周黎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她背后的靠枕,“来吧,小才女。枕《易》而眠,最是陶冶情cao。” 小安国扔下书,单手撑着榻敏捷地蹿起身,周黎却比她更快,话未说完,人已经远远躲到门口。 安国追出去几步,把人逼退到回廊下,看着他被屋檐的落水淋了半身,趁机关上书阁的门,也没忘了把自己放在檐下的伞一起拿进屋里。 周大公子望着紧闭的门,无语了半晌,摇摇头,又躺上了回廊的栏杆,枕着手望着外面的暴雨。 彼时青梅竹马,虽然未萌男女之情,虽然总是拌嘴吵闹,却从未想过日后会有决裂之时。 —————— “这又是什么?”黎穆吸了口冷气,感觉有什么柔软又粗糙的东西被塞进了衣领里。他身子抖了一下,匆匆扔下笔,慌忙伸手去抓。 靖安没有防备,一把被他握住手腕,比他还要惊讶:“没事吧?柳条而已……沾到露水了吗?”不应该吧,她已经注意折掉了可能扎到人的部分,而且……虽然天还冷着,但时近正午,就算有露水也早该干了。 黎穆看清躺在她手心、刚发出新芽的柳枝,一时沉默。 因为邓皇的吩咐,黎穆这几日一直呆在枕书阁中,做些查补残页、抄写目录的工作。不过,这显然并没能阻止长公主的热情,每每从谨身殿回来,总要带着一两样“小玩意”来探望自家驸马——天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的! 经冬的柳条已经失了水分,虽然干瘪粗糙,但总归谈不上吓人,黎穆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靖安长公主这些天没有热衷于分享一些奇怪的话本的话。 在被塞进后领的那一刻,细长的枝条贴着皮肤一触即离,被天马行空的话本吓到的平王殿下险些以为靖安真的带来了某些……活物。 “啧,”靖安端详他的脸色,也反应过来,微恼,“yin者见yin了啊黎敬熙。” “臣知错了,”说是这样说,黎穆握着她的手却反而更用了些力。目光落在那枝条上隐约可见的绿意,他微微笑起来:“江南无所有……谢谢殿下。” 靖安闻言,淡淡睨了他一眼,却正对上黎穆望过来的目光,长公主极力抿着唇,试图摆出严肃的脸色——但显然失败了,她矜持地与自家驸马对视了两三秒,便再也忍不住翘起唇角。 多奇怪,她明明身不在江南手中也没有梅花,黎敬熙却看一眼就能道出她的想法:肌肤相亲,心意相通,在有情人面前,你的悲欢喜怒,他比你更早知道。 今天早晨,她出谨身殿正要往藏书阁去,路过宫门时,见墙外的老柳添了新绿,便忍不住折下一枝,随身带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柳枝,便是那一枝早春。 但若是因为这样就放过他,长公主便不是长公主了。 靖安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 “别……”黎穆放松腰背任她将自己压进椅子里,象征性地抬手拦了拦,“书!别把我的书弄坏了。” “晚了,”靖安扫了早在某人扔下笔时就已经被墨迹晕染的书页,“一会儿重写吧。” 黎穆叹气:“简直是玷污圣人之书。” 长公主手中的柳枝轻轻扫过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闻言却盯住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敬熙最近越发大胆了。” 黎穆亦抬起眼与她对视。 他眼底一如既往地柔和安静,是靖安最喜欢的模样,即便此时听她“问罪”,也并无忐忑之色。 靖安突然想起他们正式的第一次见面,兵临城下,敌军阵前,以待罪之身拜见新主,黎穆也是这般坦然平静的样子。 这样看来,他又似乎没有变过。 “……” 靖安仔细审视面前之人,渐渐出了神。 黎敬熙这张脸实在是生得漂亮,尤其是那双眉眼——初见时你或许会被他精致的五官轮廓吸引,但看久了,却会发现他最出彩的地方都在眉眼处:他的眉细而长,色近于黛,深黑的眉色很好地中和了他那过于柔和的眼型,粗一分则太显凌厉,浅一点则过于阴柔。即使现在,平王殿下也与一般用来评判美男子的潇洒英俊、阳刚矫健沾不上边,或者说,他比靖安见过的大多数姑娘还要漂亮,多亏了那道眉,才不至于让人一眼错认了性别。 这样的相貌,其实与靖安长公主一贯的眼光并不相符,至少,曾经是这样。 靖安与两位表兄一起长大,周家的大公子俊秀斯文,一行一止,将门的落拓与文人的风流在他身上彰显得恰到好处,曾是名动曾经是名动京城的少年英才。 ……也是曾经安国公主在除了父兄以外,评判男子的唯一标准。 后来就是周黎下狱靖安离宫,满京城都知道靖安长公主偏爱一身书卷气温柔俊俏的——少年。 是的,少年。 曾经的长公主府里网罗了千姿百态的美人,他们或许并不每一个都会读书,也不一定温文尔雅,但是靖安长公主回想自己召幸过的,好像没有一个超过及冠之年——准确的说,就算是留得最久的那个,今年也只有十八岁。 所以说,她当初是怎么看上眼前这位的? 靖安长公主挑起黎美人的下巴,左右端详这张昳丽的脸孔,后者眼睫微颤,乖乖闭上眼,白皙的脸颊从耳根处一点一点泛上红晕。 哦,是了,当初就是这个样子——狐媚惑主。 靖安被自己想到的词逗乐了,黎敬熙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安上这种罪名。可仔细想一想,又觉得再贴切不过:平王殿下现在这副情状,可不就是在媚上邀宠? “唔……敬熙,”长公主慢条斯理地拆开驸马的腰带,极力克制却难免xiele一丝笑音,“你……” 想了想,她还是咽下了原本的想法,话锋一转,探进里衣的手指比了比自家驸马那没什么变化的腰围,拖长了声:“就算是奉旨编书,也不是废寝忘食的借口吧?平王殿下还记得当初答应了什么?” 但她的美人驸马幽幽望了她一眼,一语道破她刚刚的走神:“大概是,努力锻炼身体,方便殿下睹人思人?” 靖安长公主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