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偷情(山洞,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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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人?”靖安微微诧异,旋即想起顾谆如今的差事,不由恍然。 是了,如今的顾谆虽然身居正六品大理正之位,但曾经“客居”公主府的经历却难免为他打上了幸进的烙印,顾谆在大理寺的日子可没外人看起来那么顺利。 三年前,邓皇与三司长官议定重修律令之事,这活儿并不算难,做出来也算有功,但却需要大量参阅历代律疏法典,一言以蔽之,上面的人热衷刷政绩,下面的人却是吃力不讨好。 于是,刚被邓皇塞进大理寺的顾谆撞上了枪口。 因着大理正之职在于“掌议狱,正科条”,于是顾谆便被当时的大理少卿打发去整理相关资料以供大人们参考,名目上是拾遗补缺,实际做的就是翻前朝律令、官府旧案这等琐碎又枯燥的事。 这样的活计,顾谆一做就是两年多。 但“幸进”自有幸进的门路,因有些孤本记载民间难寻,顾大人转头就求了邓皇特旨,自此便可时常出入宫中书楼借阅资料典籍,甚至被皇后身边的女官瞧中,为太子讲过几回书,一时风头无两。 这样说来,黎穆这些日子肯定见过顾谆了,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长公主漫不经心地想。 但这等事不归靖安长公主cao心,因为平王殿下已经不动声色接过了话题,一阵不痛不痒地寒暄过后,便道:“顾大人来得早了些,有两册书籍尚未拿来,恐怕要劳烦顾大人随我去取。” 顾谆颔首微笑:“不敢。” 于是黎穆便看向公主,从她手中接过刚拾起的书册,徐徐展颜,美人一笑,若梨花春雪,实在动人。 “请殿下稍候片刻。”黎穆道。 枕书楼本是仿江南书楼而建,楼高三层,是皇宫中的最高处。站在顶楼时,沿窗便可望见宫墙之外。 ——也是北上之后,黎穆才真正见识到邓人的不拘小节。 就比如说,整座宫殿的最高处并不在金銮大殿,而是一座平平无奇的藏书楼——当然,为避免窥伺帝踪的罪名,他们至少还记得堵上了皇宫那一侧的窗户。再比如说,先皇后的宫殿紧挨前朝,甚至不在后宫之中。也比如说,金銮殿真的是用来上朝的地方——因为冬天站在外面太冷了。 但黎穆也不得不承认,身为一代雄主,邓皇室不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维护皇权尊严,天下人便已心悦诚服。 想到亡国之前黎国朝中的乱象,前黎王忍不住自嘲一笑,那些对他这个无能的主君颇有怨谤的黎国旧臣,真该亲眼见一见邓军铁骑、见一见这新朝威仪和……盛世。 “平王殿下,”顾谆借口想再寻几册典籍在书架间停留片刻,此时却缓缓走到黎穆身后,他手中捧着一本《二主词》,此时随手翻开一页,状似闲聊:“说起来,下官倒是有些好奇。” 听见这话的人侧过身,扫了眼对方手中诗册的厚度。顾谆轻声念道:“春意阑珊……不知殿下见这凭栏处的无限江山,是否也觉得别时容易见时难?” 黎穆终于将目光移到他面上,“顾大人的问题,恐怕不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下官也不过是感旁人所感,问人之常情罢了。” 这个旁人,是指昔日的词人,还是那位疑虑未消的帝王? 平王殿下面色不变:“倒是未曾想过。” “哦?”顾谆不肯容他敷衍,步步紧逼:“下官以为,平王既居高位,该仔细想一想才是。” 但黎穆已经转回头去。 顾谆再上前两步,同样看向窗外,入目一片朱墙,随后,是金红檐上那窄窄的街景。 “顾大人眼前所见,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顾谆听见身旁的人轻轻叹气,“你口中的江山,一直就在那里。”不曾离别,便也无需悔恨难相见。 顾谆盯住他,听出这是一句实话。但他犹自有几分疑虑:顾家百年清贵,一朝零落,尚且……天潢贵胄,怎会甘居人下呢? 他不肯信。 另一边,靖安正随意地打量面前的小宫女。 那宫女不过十五六岁,一身半新不旧的宫人装束,怯生生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她似乎紧张极了,下意识抱紧了手中的书,磕磕绊绊解释:“奴、奴婢……是来替姑姑还书的。” 前文已述,邓宫规矩宽松,枕书阁虽然是皇家藏书楼,但却不像江南藏书之家那样出入严格,每月逢三、七之日,宫中大小宫人宦侍均可来借阅藏书,限期归还即可;外朝之臣如顾谆那样的,打过申请领了牌子也能来。 只不过平日里,若是有主子在,宫人们都会自觉避开,因此靖安虽然知道有这条规矩,却总是想不起。 但面前的小姑娘看起来是个无品阶的宫女,多半帮其他女官跑腿,没得到消息也是有的。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靖安随意挥挥手:“自便。” 看管书楼的太监不知何时悄悄现身了,无声行礼过后,比了个手势示意那宫女随着他去登记还书。 小宫女咬住唇,默默跟着那太监往外走了一段,忍不住小声问:“公公,平王……” 咦。 长公主默默停住了翻书的手。即便那宫女的声音极小,却架不住此时楼中过于安静。 有时候,听觉过于敏锐也是一种烦恼。从年幼时坐在寝殿外偶尔听到屋里父皇母后的争执,到现在无意中听见深宫之中的……少女情怀? 但那小宫女被太监狠狠瞪了一眼,后半句话下意识收敛声息,倒让靖安不确定事实是否如自己猜测那样。 不过明明在主子面前还要多嘴问一句的,多半是存了些心思的。 不等靖安细细思虑待会儿该如何“审问”她的驸马,另一边已经能听见下楼的动静,随后是太监的见礼:“平王殿下,顾大人。” “见过平王殿下。”说话的人局促极了,声音几乎捕捉不到,“奴婢……您上次说的书,奴婢没记下……” 黎穆顿了顿,刚想起这是谁,抬眼便瞧见自家公主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借着书架遮掩明目张胆听墙脚。 平王殿下深感今日出门大概是挑错了日子,刚应付完顾谆这位“公主故人”的句句试探,接着就有摸不清状况的小宫女撞上门来。 事情的起因实在很简单。因着平王殿下奉旨编书,长公主殿下又得了空就往书楼跑,息灵通的宫人宦官们早都避了开,也包括原本负责看管书楼的文太监。 于是,替人跑腿的小宫女来到书楼时,门口空空无人。 若她再多几年宫中生活的经验,多半也知道下次再来,可偏偏,她是去年秋天才采选入宫的宫女,学了几个月宫规,刚被允许自由行走。 而这么一个小宫女,偏偏认得出黎穆——这是由于她曾给栖梧宫的宫女送过东西,远远与平王殿下打了个照面,一眼之下惊为天人。 不过是借还书籍登记身份,黎穆不会为难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宫女,又听她磕磕绊绊说想给自己借些书认几个字,便随口说了几本蒙学书目。 哪想过还能有今天这一出。 那小宫女显然涉世未深,连遮掩心思都不会,被迎面的美色晃了神,一时失言,说完自己先吓了好大一跳。 黎穆只当没看见,不动声色甩锅:“若问借书的事,文公公比我更清楚些。” 对面的太监无声弯下腰。 随后下楼的顾谆似笑非笑:“不过举手之劳,平王殿下何必拒人千里耶?” “顾大人还需要其他吗?”黎穆不答反问。 “啧。”长公主面前,顾大人收敛许多,慢慢走下来,“王爷折煞下官了。”他转头看向书架深处,“公主殿下,谆可以斗胆借您手中那本书吗?” 听见这话,那小宫女更是浑身一颤,几乎把“做了亏心事”几个字写在脸上。 靖安本来就是随手从案上翻了本笔记,没想到正拿了顾谆要借的,闻言顺手递出去。 顾谆恭敬双手接过,离开前却不忘再给平王殿下添些堵:“多谢公主割爱。下官便不打扰殿下处理私事了。” 黎穆微一皱眉。这话说的…… 他自问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肯点明,不过是怕追究起来牵扯到前朝后寝,一介宫女恐怕担不起罪责。小宫女是说错了话,但实在罪不至此。 顾谆此人……若真只是看他不顺眼也便罢了,来日若遇上其他事,只怕是个难缠的角色。 那边驸马暗暗将前情敌的事放在了心上,这边围观完全程的靖安也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 “无妨,本宫也只是来向顾大人讨要我的驸马而已。”她道。 靖安都不必问,事情已经猜出七八分。但她才懒得计较,小姑娘么,做事固然不知分寸,但也不值得为这几句话丢了性命。再者,人知好色而慕少艾……黎敬熙这张脸,实在是祸水。 “敬熙。”她伸出手。 并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一项罪名的驸马乖乖走到她身边。 “我已秉明父皇,明日便回府。”靖安神色自若的吩咐。靖安长公主本便是因为养病的借口才暂留宫中的,这么多天过去,若再不养好,外人只怕以为她快要死了。兼之长公主新婚燕尔,早想找借口回府好好玩玩她的驸马……咳,好好陪驸马玩玩。 “编书的活儿,父皇准许你带回府去做。这边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吗?” 黎穆摇头。 “那我们下午去花园逛逛,”靖安本是随意找个理由把人领走,说出来却突然有了兴致,“北苑花开得正好。” 黎穆自然无有异议。 尚未离去的顾谆默默停住脚步。长公主说话并没有刻意避着人,他自然也听见了。 或者说,这话本就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 原本,他不必回头也能想象长公主说话时的神情。她在人前威严惯了,几乎不见笑颜。 可此时,任谁都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愉悦。 因为领了差事,顾谆常常出入宫廷,偶尔也望见过几次长公主与驸马的相处。彼时年轻的姑娘自然地挽着身侧的公子,喁喁笑语,耳鬓厮磨。 昔日……昔日他从未见过长公主这般。 顾大人默默收拢了手指,无声离去。 —————— 离开前,靖安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殿下?”她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黎穆出声问询。 她摇了摇头。 闹出这么件事,她虽然不计较,却难免多看了那小宫女几眼,没记住相貌名姓,却瞅见她怀中抱着的书。 是本《蒙求》,启蒙最常见的书籍。封面已有些磨损,页脚卷起又被梳理得平整,装线脱落了一半又续了新的。 这本书,靖安只在启蒙之初草草读过。枕书阁里有上万册书籍,她却没见过、甚至没想过会有一本蒙学读本。 可这样一本书,纸页颜色、墨迹深浅都有不一。不知经过多少人之手,又有多少人曾磕磕绊绊读完又修补。 是了,父皇虽然不流连后宫,却仍有宫务杂事需要人手打理。邓宫内千余宫人,有多少识字,又读什么书呢? 因为这点念头,她口头给那个小宫女留了个惩罚:不当差时要来枕书阁帮忙抄书,借过什么就抄什么,防止她做事莽撞损坏书籍。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民间读书已是不易,即使是长公主,也无法强求宫中人人识字。 “您府中有书房,玉溪姑娘是识字的。”却听黎穆说了这么一句。 靖安看看他。 黎美人目不斜视。 靖安忍不住逗他:“教导下人,是主母之职。” “……臣领命。” 长公主没说话,牵着自己的驸马回寝宫。话题至此结束,两人也没再交谈。一路走去,唯迎面春风拂动鬓边碎发。 原来心意相通,是这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