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04」 三旬后，时局动荡变迁。 张氏并未如郭嘉所言和我“改日再叙”，相反，在那个不欢而散的酒局过后，张公子非但不曾主动联络过我，还频频推拒我向他发出的邀约。 拉扯之中，在我为此事犯难时，蜂使传来情报说：“张氏已决定和颍川的徐氏结盟”。我别无他法，只好放弃游说。 一条由洛阳通往颍川的商路因而打通，只是好景不长，这条路通行后没多久，张氏就背叛了与徐氏交好的约定，将商路改至东阳。 原因无他，只因东阳的官僚肯出更好的价钱。 为了一己私利而违背君子之约，实乃小人。现在想想，我倒是有些庆幸那时没能和张氏谈成交易了。 坐在书房中批阅公文，我手执毛笔，盯着面前的竹简发呆。 思绪漂游发散，想起最近这一连串福祸相依的事件，我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郭嘉为何在酒局上捣乱、张氏又为何一改积极的态度对我冷淡不善……和张氏联手的是郭嘉在颍川的旧识……阿婵告诉我那晚我并非仅是喝醉，而是中了内含春药的桃花醉……老医师开的药方子没有奏效，而那天喂我喝药的人正是郭嘉…… 蛛丝马迹连成一条越来越明显的线，终点指向我身边的聪明谋士。 我恍然大悟，终于发觉这一切都和郭奉孝脱不了干系。 他总是如此，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却永远一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模样。像个知天机的仙人，不预告结局，只静看过程。 这样的谋士就如同一池深潭，平静时可载舟，翻涌时亦可覆舟。得到他，就意味着同时得到了力量与危险。因此和他博弈时，我常常技逊一筹。 心里堵着一股气，我再也看不下公务文书，撇下毛笔便冲出了书房。 兜兜转转，我在王府后花园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故，郭嘉最近很少去酒楼买醉了，经常独自待在王府里闲逛。 颀长挺拔、却透出一丝病弱，男人慵懒地坐在一颗巨大的桃花树下，手捧竹简潜心静读着什么，四周芳草萋萋、落英缤纷。 远远看去，落花飘散在他的衣袖、长发、和身侧的草地上，画面宛若天上仙子栖身人间仙境，有种难以言说的美感。这让我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火气就消弭了大半。 “郭奉孝，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虽然不是很生气了，但我还是假装怒气冲冲地冲他喊话，迈着大步走到他跟前。 闻言郭嘉抬眼看向我，丝毫不介意被我扰了读书的清静，反倒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诶呀……殿下何出此言？” 放下竹简，他没事人似地反问我，末了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坐进他怀里。 我本可以躲开的，但一瞬间的犹豫过后，整个人已经跌坐下去，被他从背后抱住了。他将我紧紧搂在身前，身上好闻的馥郁香气混合着桃花的芬芳一同涌入我的呼吸，比那晚闻到过的更加令人沉醉。我假意挣扎了两下，见腰间的手臂并不放松，便也放任自己留在那怀抱里了。 “唔……坏了我和张氏的酒局，还有那…桃花醉……那晚……全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可知错？” “冤枉啊，殿下，那些都是意外，与奉孝无半点关系。”郭嘉不以为意地贴着我蹭了蹭，轻佻的音调从耳后徐徐传来：“殿下这样说，可是对奉孝生疑了，觉得我会对广陵不利？” 他如是问，怀抱稍微放松了一些，探头过来观察我的表情。我沉默地给了他一个“你自己心里清楚”的眼神，见状，郭嘉立刻摆出十分委屈的样子。 “唉，奉孝好伤心啊……”他叹了口气，尾音拖得很长：“我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害你呢……” 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里全是演技，眸底带着一丝狡黠偷瞄向我。我看破了他的伪装，只是冷眼注视着他，并不搭话。 “这样看着我是不相信我吗？那好，我郭嘉对天发誓，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我定……唔！……” 视线与我对峙了几秒，郭嘉举手指向天空，语气变得笃定而郑重。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发誓的内容，无非都是一些咒自己短命的恶言恶语。从前我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旁观他表演，但现在，不知为何，我不想再听见他对自己说那些恶毒的句子了。 “骗子，你别发毒誓了，万一真的反噬到你身上怎么办？你还嫌自己命长不成！” 我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情绪有些激动地呵斥他。闻言，那琥珀色的眸子先是一惊，随后融化成两汪春水。 “呀……殿下是在担心我吗？”他轻柔地移开我的手，唇瓣在我手腕内侧烙下一吻：“呵呵……奉孝好高兴啊……” 他轻笑，笑声浅淡悦耳。我想起郭嘉经常面带笑意，或虚伪、或敷衍，但唯有此刻，他的眼睛里纯粹得只剩下幸福。 温润眸光锁住我的视线，仿佛在片刻间定格了永恒。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成庄重，再开口，音色沉稳下来，像是在宣读誓言。 “不必担忧，在辅佐你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之前，奉孝是不会离开你身边的。” 清风袭来，携卷着缕缕花香，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沙沙声。漫天落花如桃色清雨般纷纷落下，有一瞬间，我迷失在那片浅金色的深潭里，恍若窥见了摇曳变幻的烈火与整个天下，最终都化为我的倒影。 我知道，至少在这句话上，我可以相信他。 遮挡太阳的云丝飘走了一些，阳光透过云朵间的缝隙照射下来，直直打在我们头顶。郭嘉被那烈日晃得眯了眯眼，正经劲儿过去，又变得懒散起来。 “天气真好，瞧这艳阳，简直晒得人犯困。殿下，可否借膝盖给奉孝小憩一会儿？” 我奈何不了他像只大猫一样撒娇，于是少时后，我们就变换了姿势。 树荫下，我倚靠着粗壮树干席地而坐，郭嘉惬意地枕着我的大腿。他面朝上平躺在草地上，眼帘闭阖，神色放松。 日光穿过重叠的树叶在男人脸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我低头看着他闲适小憩的模样，早先想要找他理论的火气早已烟消云散。 不自觉地，我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指腹摩挲时他也不躲，反而更往我掌心里贴蹭。 “殿下的手很温暖，再多摸摸我……好舒服……” 闭着眼，他呢喃的语调里带着点困意。 我不语，只继续抚摸，但当指尖感受到他锋利下颌线的骨感以后，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太瘦了，该多吃些。” “殿下若是肯亲自喂我，就算饫死，奉孝也心甘情愿。” “贫嘴。” 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脸蛋，郭嘉皱了皱眉，又笑笑。 初春的风总带着一丝清凉，方才有阳光照着还不觉得冷，现在到了树荫下，倒是感到凉意了。手心里的皮肤因这微风而染上几分寒冷，我深知郭嘉体弱，于是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盖在身上。 “待我这般好，我都不忍心给殿下出难题了……” 半梦半醒间，男人低声自语着。他的声音很轻，双眸不曾睁开，仿佛梦呓。 “可是奉孝身不由己啊……因为只有你……” “只有你才能成为这乱世中的英雄……我的英雄……” 尾音消散在春风里，再往后，只剩下匀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我不再去思考他是否正在假寐，仅是听从直觉，俯身吻上了那双略显苍白的薄唇。 生于乱世，谈何儿女情长。 我和郭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尔虞我诈、阴谋阳谋之外，是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也许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再温一壶桃花醉同他共饮。 如果他肯讲，就问问那夜写在我后背上的诗句，到底还有没有下文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