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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瓒侯,清水旧文)

    公孙瓒第一次去见侯小姐的时候,难得地打扮得特别人模人样。

    小吏的俸禄低得可笑,甚至比他作为庶子在家族中看人脸色得到的那点月钱更加少,每月只能省吃俭用才能攒着点给家乡的母亲寄回去。

    没办法得到家族的支持,工作没前途,前路也没有希望,勤勤恳恳地干好工作反而还会引来背地里的嘲弄。

    “那个公孙瓒,明明是出身名门的大少爷,做个这种小官居然也好意思吗?”

    类似这样的议论实在是太多,以至于当事人对此避无可避。他也不是没有烦闷过,但是家乡的母亲打来电话时,他仍是把苦水咽了回去。他只报些平安,绞尽脑汁讲一些工作上少得可怜的趣事,把自己努力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微薄薪水寄给母亲,好使得母亲不至于担忧他。

    直到被太守大人注意到的那一天。

    太守大人伸出的橄榄枝太诱人,他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侯小姐呢?侯小姐能忍受跟他这样的小人物相亲吗?

    他对侯姿慧小姐一无所知,手头上有的仅有太守大人发来的一张照片。像母亲一样的棕发,像母亲一样的绿眼睛,她大概会是像母亲一样温柔的人。

    他实在是相当重视第一次的见面,努力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哪怕有可能只有这一次见面的机会,他也希望自己表现得足够体面。

    作为庶子,他没机会得到太多关于名门礼仪的教导,仅有的几次出席宴会的机会也是作为嫡兄弟们的陪衬。因而他对这次见面分外紧张,用微薄的薪水买了件称得上体面的新衣服,努力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多次怎样打招呼,怎样跟想象中的大小姐对谈。

    但当真的见到侯小姐的那天,他反而发挥失常了起来,练习了许久的各项礼仪似乎都消失了似的,他像个初入社会的愣头青,像回到了刚开始打拼那时候,一切伪装在这云中月面前无所遁形。

    侯小姐原也是端着一副贵族小姐的架子,努力表现出应有的贤淑端庄来,但在公孙伯圭结巴起来的时候她也失笑地装不下去了。

    试图在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对象面前保持体面的两人还未相处多时,便都红着脸做出许多冒着傻气的事来。

    没多时便从普通的高档餐厅约会变成了侯小姐带他去路边摊吃小吃甜品,他甚至不知道两人为何会一见如故,为何他努力扮演的伪装甚至没能维持哪怕一刻钟,为何这大小姐此刻在他对面竟坦率得可爱。

    公孙瓒目前尚且不知道的事很多。他还不知道用刀砍断敌人脖颈的触感,不知道喷溅出的血的形状,他也尚且不知这止不住的过速心跳是因为他恋爱了还是他突然患病马上要心脏病发。

    他一向不爱甜食,但那日竟也稀里糊涂地吃完了一整个奶油可丽饼,他甚至不知道这场相亲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总而言之,他成功把太守大人悉心安排的相亲搅得一塌糊涂,不仅开口就稀里糊涂紧张到卡壳,还和大小姐一起穿着奢华衣服去逛街吃路边小吃,吃奶油可丽饼时甚至连嘴角沾到了奶油都是侯小姐提醒才注意到的。

    这一日能让他尴尬的事太多,以至于他一直懊恼到侯小姐第二次邀请他去约会。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就有后来不知道多少次。那大小姐牵着他的手逛过了涿郡的大街小巷,把她觉得好吃好玩的都带着这没有童年的倒霉鬼小吏体验了一遍。

    偏偏两人在太守大人面前装得正经得很,两人独处的时候方才变回了十来岁的公孙伯圭和侯坚瓒。

    “我说,阿瓒,不要每次都让我主动啊,你总得主动一回吧。”她半是调笑半是害羞地说着,语气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但发亮的眼神和红透了的耳尖是骗不了人的。

    于是公孙瓒求婚了。

    而侯姿慧答应了。

    一切都美好得像在梦里一样,仿佛上天看到了他受的苦难,从天上放下了一根绳,来拯救他似的。

    婚礼在幽州礼堂,称得上相当盛大,毕竟几乎都是丈人出的钱。老人家乐乐呵呵的,也没指望这后生仔有什么积蓄,只觉得唯一的女儿的婚礼一定要气派才行。公孙瓒咬了咬嘴唇,觉得臊得慌,攒了许久钱买的那个钻戒也没能拿得出手,婚礼上交换戒指还是用了丈人准备的气派钻戒。

    璀璨的硕大宝石发出的宝光让他觉得有些扎眼,只咬咬牙,想着总不能让侯小姐跟着他受委屈,幽州多的是想看她笑话的家伙。

    但婚礼结束之后,侯坚瓒反而勾着他的手跟他说:“伯圭,你之前不是准备了一对戒指吗?我想要你那个,咱们别跟爸爸说就好,这个太大了,重得慌。”

    公孙瓒又不是傻子,哪里会不知道她纯粹是在照顾自己的自尊心,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在婚房单膝下跪,郑重其事地把那个小钻戒给她戴上了。

    去卢植学院学习之前,这大小姐已然学会了许多她本不应该在乎的家长里短,公孙瓒看着只觉得心疼。看她一本正经地照着小册子上的笔记给他清点行李,心里反而觉得有点暖融融的。

    “这种事让下人们来不就好了,夫人何必亲自动手?”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着,眼里的笑意倒是藏不住。

    侯姿慧也没戳穿他,只絮絮叨叨地给他讲各种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天冷添衣,想吃什么家里的东西给她打电话,她会安排。

    “你这样倒有点像我第一次去赴任时我母亲的样子了。”

    侯姿慧也懒得搭理他这话,只问他,“等你回来,咱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我爸最近老在那问。”

    公孙瓒原打算说等他官职定下来再提,最后也还是妥协了,“都听你的。”

    送刘太守去日南这事,倒确实是件冒险的,他甚至做好了把命搭在路上的准备。家乡的母亲、夫人和阿续,他都一个没通知,想也知道她们大概不会同意。但刘太守对他恩重如山,老人家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了那么长一段贬谪的路。

    朝廷不许部下接近,他就干脆辞了官,乔装打扮成侍卫去护送刘太守去日南。老头子哭得涕泗横流,公孙瓒也没嫌恩人吵,只是规划着路线,护送着他一路前往遥远的日南。这事一做出来他倒彻底是个不尊官法,不孝父母的可耻之人了。

    路上倒真是什么危险都有,今日刚刚击退一波盗贼,仍是错过了宿头。他只守着前任上司,把唯一的毛毯给老头子掖好,坐在外头守着夜,防止那群臭虫再来偷袭。

    今夜的月圆满得很,不知道幽州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圆月。他看着手机发呆,犹豫再三,还是拨了夫人的电话。现在已然是深夜了,附近都只有虫鸣。

    他想,也许夫人早就睡了。

    但这时电话却通了,他听着久违的对方的声音,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解释一下近况,想问问对方和孩子怎么样了,但怎么都开不了口。

    侯姿慧也不急,静静地等着他先坦白,公孙瓒犹豫再三,最后只憋出来一句:“阿续是不是睡了?我……我想你们了……”

    他一向是个报喜不报忧的王八蛋,你不问,他死也不会说,侯姿慧都习惯了,只问他:“你是不是快到日南了?”

    “夫人……你怎么……”

    光是听到他震惊的声音侯姿慧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我看见刘太守的贬谪令就猜到你会去护送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那边我帮你瞒过去了。”

    之后聊了些什么,公孙瓒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公孙伯圭,活着回来,我也……我也想你……”

    等到他开始带兵打仗,就更加在乎那些细枝末节了,回家之前都仔仔细细把身上脸上血迹全擦干净,换好外套才回去,还让田楷给他检查了一番。

    他们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小家伙闹腾得很,阿续总不愿意带弟弟,总是板着张小脸,倒跟老爹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今天上班有点累,批的文件还挺多的,过段时间可能比较忙,暂时就不会回家了。”

    他老说自己还在干文官的活,只偶尔打打仗,不怎么杀人,侯姿慧也懒得戳穿他,看他每次绞尽脑汁扯新的谎还有几分意思。

    但他这次要去那么久,想来是乌桓人又打过来了,便也不再陪他演,“你围巾内侧沾了血,下次撒谎之前检查仔细些。”

    公孙瓒一时有些僵,心里骂了检查不仔细的田楷好几句,但夫人只是过来给他解下围巾,帮他脱下外袍。

    “这没什么好撒谎的,我又不会真被吓到,你做得很好,只是要记得活着回家就行。”

    她这样说着,却没注意到公孙瓒红透的耳根。

    实在是少有人在这事上夸他。

    易京楼已经整个被火包围了起来,小儿子刚刚在他怀里断了气,早一步去黄泉路上等他来团聚了,阿续还没回来,但大概是回不来了。

    他提着剑往卧室走,幼子的血还沾在剑上,现在他要用这剑去取孩子母亲的命了。

    侯姿慧摸着那张当年的结婚照端坐着,像在这儿等着他,手指上还戴着他送的那枚戒指,似乎当年戴上了就也没取下了。老丈人问起来的时候她怎么答的自己早就忘了,只记得她得逞之后朝自己露出的有些放肆的不够端庄的笑脸。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她还在念着祝贺新婚快乐的诗歌,公孙瓒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有空回忆当初,他老是不懂侯坚瓒在想些什么。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她这般念着,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提着剑的疯子,而是当年婚礼上与她交换戒指的良人。

    公孙瓒有点想问她有没有后悔,剑举了起来,却在抖。

    侯姿慧的脸被火光照亮,她喃喃说着:“来了啊?亲爱的。”

    公孙瓒很想问她害怕吗,但在这火光里,他也一时忘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