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无关凑字数番外千山外

    1.

    李定澜回到扬州的时候，正是草长莺飞三月天。

    他半年不回故土，对这里的风土人情竟已不是很熟悉，往来之间难免拙笨，所幸他一身天策盔甲很是值得信任，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困扰。

    沿着记忆摸索，城外村落的小桥下依旧流水潺潺，但或许李定澜心境改变，再看这故土山水，总觉得不似从前了。他要快些去找叶挽倾，半年未见，想必叶挽倾也很是想他。

    想起叶挽倾，李定澜便难免回忆起在一起时那些温存。叶挽倾虽脾性温和，但性格有些懒散，总喜欢枕在李定澜大腿上，听他说一些天策府里的趣事，间或李定澜也会抚着叶挽倾的大马尾，一边拆掉藏剑山庄金雕玉饰的头冠，一边问他“那阿挽你有什么愿望？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叶挽倾便笑着一揽李定澜的脖子，一边凑上去吻他一边软声道只要李定澜在身边，去哪里都是可以的。李定澜在这甜腻的话里酥了半边身子，于是床帐就慢慢的放下来了，从里面飞出一金一红两身衣服来。

    忆起旧事，李定澜觉得甜蜜，想快些见到叶挽倾的愿望便更加强烈起来，行在小路上的步子愈发的快，已经能够隔着午间户户炊烟看到叶挽倾栖身的村落了。

    阿挽，劳你等我这般许久，这次我再也不走了，只守着你好好生活，我们做一对寻常匹夫可好？

    2.

    初遇李定澜的时候，叶挽倾还是意气风发的藏剑弟子，一双轻重剑虎虎生风，剑势横扫千钧睥睨无双，是很多人交口称赞的存在。而李定澜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昭武校尉，铠甲破了都要补一补再穿的那种。

    那时李定澜得了旬假却无处可去，掂着荷包里的几枚碎银两打算吃点好的犒劳自己，却不巧撞见了几个江湖人正在为难店家。李定澜个性耿直，见此情形难免愤懑，提了枪就要与他们理论，却被几人围起来打，情势焦灼之际一柄重剑从天而降，隔开了蛮不讲理的江湖人。

    “几位行走江湖，难道忘记了这大唐还是有天理王法的吗？”叶挽倾手持轻剑踱步而入，脸上是浅淡的笑，眼底却冰寒一片，众目睽睽下单手取回重剑，语气寒凉道：“还不离开，是想与我切磋一番么？”

    李定澜看着片刻之前还嚣张无比的几个人臊眉搭眼离开了，一时有些懵，叶挽倾却已行至他面前，弯身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邀请他落座共饮。

    那时的叶挽倾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谁想到背地里也是个会戏弄爱人的顽皮鬼，多年后李定澜想起曾经种种，总觉自己此生何幸，能遇到叶挽倾。

    3.

    两人相识相交成为好友，叶挽倾便在物质上对李定澜颇多照顾，只是李定澜军衔不高，生活上颇为局促，捉襟见肘，叶挽倾便问李定澜如何规划未来。李定澜读书不多，虽有武艺傍身却无长远见地，便是叶挽倾问了，也只是摇着头说当下想不出什么规划，打算过一天算一天。

    不出意料被叶挽倾一顿揍，藏剑山庄的弟子个个人中龙凤，单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对于李定澜这种虚度人生的态度很是不解。李定澜挠着头想了想，决定那就奔着成为将军这样的目标努力吧，叶挽倾看他终于有了点出息，也放下心来，渐渐说起别的事。

    李定澜跨过村口石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记忆中的叶挽倾总是温和淡然，但他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离开，又何故离开半年不曾与家中书信往来。便是自己不寄回书信，叶挽倾又为何不曾主动找他？

    只是想到这个问题，李定澜便头痛难忍，关于这些事情的记忆更是如在云雾中。李定澜揉着闷闷作痛的眉心，脑中却跳出叶挽倾的样子，他垂着眉眼无甚表情，出口的话却很是委屈，李定澜听到他说：“所以你这是铁了心要去？哪怕再也见不到我？”

    轰然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李定澜心头乱跳。去哪里？为什么会再也见不到叶挽倾？他想不出头绪，但愈发慌乱，几乎是跑着赶往叶挽倾的小屋，屋头蓬草旺盛，但院中还算整洁，看得出有人打理，李定澜终于放下心来，在院门前停下来整理衣冠。

    4.

    两人刚在一起时，李定澜将将升作明威将军，叶挽倾知他能力，难免心中欢喜，于是带着李定澜见了自己父母。只是叶家双亲对这件事表现出的态度是叶挽倾没有预料到的，自家儿子带着另一个男子回来，叶家老爹勃然大怒，声称叶挽倾要么与李定澜断绝联系，要么就离开叶家，权当作没有这个儿子。

    李定澜不愿成为破坏他人父子关系的坏种子，正想劝一劝叶挽倾，却听叶挽倾一声冷笑，牵着李定澜头也不回的出了家门。

    出了这档子事，李定澜心中愧疚，劝叶挽倾回家去与父母服个软，叶挽倾却扯着李定澜腮帮子无比惆怅道“可是要回家就得和你断绝往来啊，这要我怎么做得到，有些人可真是没心没肺。”李定澜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两人收拾出这一方农家小院住下，李定澜白日军中训练，晚间便归家来与叶挽倾痴缠，倒也不觉与之前生活有何不同。李定澜回军中时。叶挽倾接一些走镖护卫的活计贴补家用，竟也生出一些赚钱养家的自豪感，李定澜怜他辛苦，更是努力的挣军功，想着要叶挽倾生活的舒心些，两人各怀心思，倒也相互扶持着越来越好。

    到了家门口，李定澜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紧张，半年未见，叶挽倾如今是何境况？是否还在靠走镖维持生活？筋骨分明的手掌贴在门扉犹豫片刻，正要用力推开，却听到屋中有人交谈声。

    一道温润声音响起，语气却是无可奈何道：“我虽应了你的要求，但你这样行事，会让我很为难。”又听叶挽倾的声音道：“左右你已帮我这许多年，多这一次也不算多了。”声音中带着几分无赖，只是听起来中气不足，似是有些气息奄奄。对方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声音都大了几分怒道：“我应了帮你，却也没有说要你如此冒进，若你此番丢了命，之前这些年的努力便是白费了！”

    李定澜听到此处，再忍不住一把推开了门，屋中陈设俱如往昔，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金灿灿衣饰极好辨认。而床边站着的，也是李定澜的熟人，此人名唤苏清霜，纯阳弟子，是叶挽倾的至交好友，李定澜还曾误会两人关系而吃过无端飞醋。

    5.

    此时苏清霜满脸怒容，恨得牙痒，叶挽倾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气氛颇有些怪异。

    李定澜终于想起了些什么。

    那时他已升至忠武将军，但军衔越高越难升迁，在忠武将军这个职位上两年不得变动，难免急躁，就在这时，机会来了——边关外有一伙戎狄作乱，需有人前去肃清。李定澜想也不想便自请前往。只要此事办的完美，李定澜便有把握坐稳更高一级云麾将军的位置。

    叶挽倾却一反常态，竭力阻止李定澜去边关，两人发生了第一次争吵。李定澜不理解，自己努力的想要向上爬，想给叶挽倾更好的生活，为什么叶挽倾却不支持他。在气头上的李定澜犹如暴躁野兽，撂下话说他是一定要去的，叶挽倾看起来很伤心，垂着眉眼半晌道：“你就这般铁了心要去？哪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话问的着实奇怪，但李定澜并未细究，只当是叶挽倾惧怕别离，便上前去抱着叶挽倾安抚道：“只是去肃清乱贼，至多不过半年我就回来，莫怕。”说着说着又贴在一起，李定澜想到离别在即，也有些心中酸楚，抓紧时间与叶挽倾胡天胡地起来。素日里克制的叶挽倾此时也不顾羞耻，十分热情缠着李定澜索求，两人将将折腾了一整日。

    第二日李定澜离开时，叶挽倾给了他一个精致非常的锦袋，其中装着一张符纸，只说是保平安的物件，要李定澜随身带着。心爱之人所赠之物，李定澜自是贴身带着不曾离身，只最后抱了抱叶挽倾，便匆匆打马离去了。

    6.

    此时叶挽倾靠着枕头，面色苍白如纸，却扯出一个笑来，平静道：“你知道的，我这么些年究竟是靠什么活着，一日日怀抱着自欺欺人的盼望，强行拖着自己活下去有多难。”苏清霜脸上怒色逐渐消散，终究只剩下一声叹息，又道：“你这却是何苦？”

    叶挽倾目光闪烁片刻，语气执拗“他那时许诺过我，半年便归，可我等了半年又半年，无数个半年。清霜，不见到他，我如何甘心。”

    李定澜心头疑惑更甚，他此时已经归来，何故叶挽倾会说这样的话，又为何叶挽倾说“无数个半年”？李定澜急急上前去握叶挽倾的手，却看着自己的手掌穿过了叶挽倾身体，始终触碰不到。

    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李定澜着急万分，一遍遍试图抓住叶挽倾，可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叶挽倾相距毫厘无法相触。

    苏清霜此时似有所感，微微侧头，随后掐诀讼咒环视房屋，最后视线落在李定澜身上。“你不必再等了，”苏清霜说，“李定澜已经回来了。”晴空里轰然一道雷声，李定澜脑中涌出无数记忆，一切自从他踏上故土以来的疑惑，不合理，甚至诡异，都有了解释。

    为何他只是半年未归，故乡却已改变许多。为何他沿途与路人打听状况，却无人理睬他。为何叶挽倾会字字泣血说“不见到他，我如何甘心”。

    7.

    身为纯阳灵虚一脉的顶尖弟子，苏清霜能通过去卜未来，虽然有“不得泄露天机”的规束，偶尔与人提醒一两句也无伤大雅，多年前叶挽倾对李定澜偶尔提出的一些要求便是苏清霜推演出的命格变化而来。

    戎狄一战并非表面上所谓的“小股乱匪”，而是大举来犯的先头队伍，苏清霜卜出必行李定澜性命有虞，交代叶挽倾一定要留住李定澜。但李定澜脾性两人无比透彻，为免万一，苏清霜绘制聚魂符咒由叶挽倾交给李定澜。

    随后不出所料，叶挽倾没能留住李定澜，知晓此行结局的叶挽倾与李定澜抵死缠绵，将李定澜精气尽可能的留在自己身体里，由苏清霜施术构建两人灵魄联系。

    李定澜死在边关一役，血浸聚魂符，千里之外的叶挽倾立时感应到，苏清霜再次出手，以符纸佐以咒术引导李定澜魂归故乡。

    8.

    归魂术需要叶挽倾的血做引导，初时苏清霜对自己的把握也不很大，担心叶挽倾伤及身体，只允许他用一小部分指尖血，这也直接导致了李定澜魂魄记忆的缺失。魂体行动缓慢，时常走着走着就失去所有死后的记忆重新来过，于是李定澜这条回家路，一走就走了五年。

    自第三年开始，叶挽倾逐渐急躁，经常会背着苏清霜开腕放血，以至身体每况愈下。这才有了今日一遭。

    叶挽倾听苏清霜说李定澜已经归家，猛然自床上坐起，但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至极，险些一头昏过去，苏清霜将他扶稳，又施咒术，叶挽倾终于看到了李定澜的魂魄。

    叶挽倾在五年前曾想过，李定澜魂归时他要痛骂这个混账，骂完了将他赶出去让他做个孤魂野鬼才好出气。只是五年时光在两人间流水般匆匆而过，将所有怪怨愤恨涤荡干净，只余无穷无尽的思念原地盘旋，寂静无声。

    李定澜静静看着眼前的爱人，五年时间并未在他的面容上留下风霜，但那一双眼已不复当初粲然，沉淀着无边无际的悲伤。良久李定澜终于开口，声音涩哑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叶挽倾只是看着他，那双携月揽星的眸子渐渐水雾弥漫，终于落下泪来。李定澜听到记忆中清朗温润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对他说“你为什么才回来……你这个混账，你为什么才回来？”

    苏清霜知他们有许多话要说，转身出了门，并帮他们关紧门窗，只坐在屋外维持聚魂符咒运转。

    9.

    终于重新得见，李定澜很想抱一抱叶挽倾，但此时生死相隔，两人不得触碰，也只能对面坐下。

    叶挽倾终于露出笑来，看着李定澜半透明的身体觉得新奇，很是揶揄道：“这可怎么办，这下你喜欢吃的也吃不到了，喜欢摸的也摸不到了，想想还是挺惨的。”李定澜见他情绪渐好，也放下心来，一遍遍用眼神描摹爱人的轮廓。

    被这般热情的眼神看着，叶挽倾有些羞臊，敲敲桌面又道：“有件事还未同你说，五年前边关一事传回朝中，你们殉国蹈义被呈报上去，你已受了追封成为云麾将军，如今我可是将军夫人了。”李定澜不知还有这种变故，一时怔愣，不过很快也释然起来，他当年决定去豁命，为的不就是如此么，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达成目的了。

    关于后续的安排，苏清霜表示李定澜毕竟是个字面意义的“鬼魂”，与叶挽倾这样的活人相处久了便会产生影响，导致叶挽倾更加虚弱甚至丧命，建议李定澜转去轮回投生。叶挽倾却说至少两人再聚几日，苏清霜想来短暂相处并无大碍，便由他去了。

    李定澜守在叶挽倾身侧，看他烹煮用饭，看他洗漱铺床，看他合眼睡去。看着看着李定澜自己也觉得有些犯困，竟也靠着床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李定澜感觉到怀中有东西在动，一低头却看到叶挽倾正坐在他怀里，不可置信转头，就看到床上叶挽倾已经凉透了的尸身。

    “其实我早已是强弩之末，一直拖着不过是为等你回来，”叶挽倾不满李定澜盯着自己尸体看，捏住李定澜腮帮子把他转过脸来，轻轻靠在李定澜胸膛上，沉沉出口气。“让我靠一靠……这么些年，我好累啊李定澜。我靠着灵魄联系知道你还在，我就只能等你回来，可是五年时间真的好长，我就这样等啊等。”李定澜心中酸楚，轻抚叶挽倾发顶，在他额角落下一个吻，温声道：“我们此后再也不必分开，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叶挽倾摸着李定澜胸膛的手便逐渐向下探去，带着几分新奇道：“我还是第一次当鬼，不知道鬼是不是也能那个这个。”李定澜哭笑不得，翻身压住叶挽倾，身体力行的让叶挽倾知道了“能不能”这个问题。

    10.

    五年真的很长，阿挽。

    但是不怕，如今我已归来，我们永远在一起。只要不再分开，我们会有很多很多个五年，无数个五年。

    成百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