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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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的这一年,南风格外的熏人,咸阳城里桃花杏花,以及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开得格外早。殿外廊下用陶缸养了几条尾鳍硕大的鱼,微风吹落的花瓣落在清澈水面上,如同那几条鱼身后朱红的纱般艳丽的尾,摇摇曳曳地一甩,落英被薄纱扑散开,又复聚拢成一片艳丽的水色。 秦王寝宫养的鱼,是早些时候蒙恬亲自送进宫来。 蒙氏长子这两年间数次往返于新都旧城,说是某日兴起走了条人迹罕至的山路,行经小涧溪流时俯身汲水,便意外看到鱼群在水中飘飘摇摇地游动。日光落下散在金红色鳞片和半透鱼尾之上,霎时光影奇绝,一片昳丽景色。蒙恬看着那片光霞灿灿,没来由想到咸阳宫中危襟高坐的秦王,幻境中嬴政也向他的方向转过脸,点漆眼瞳里波光潋滟。 于是取了马上挂的一个大号水囊,捉了几尾身肥尾长、看着格外憨态可人的,装在其中带回咸阳。为这鱼儿,蒙恬路上不敢走快了,生生秏去一倍多时间。待蒙氏长子刚入咸阳城门,就被久候多时的李信带着人团团围在当中,家也不让回,直接塞进马车里,一路疾驰着进了咸阳宫。 秦王自堆积的竹简中抬起头,一手托腮,一手懒洋洋地触了触水面,指尖逗得几尾鱼儿甩着尾巴在放换好的新盆里乱窜,半晌才看向面前跽坐的蒙恬,笑道:“原是为了这几只小东西,爱卿迟迟不归,可把蒙将军担心坏了。” 蒙恬抬眼,正撞进嬴政望过来的眼睛里。他的眸子既黑又亮,映着粼粼的水光,双眉青黛墨染般如远山般,比咸阳宫中所有正盛开的春花加在一起还要春意盎然。 究竟是蒙武会担心自己沉稳持重的长子?还是秦王忧心几日不见的情人? 蒙恬低下头一笑。 嬴政摆摆手,捧着陶盆的两名宦官弓着身要退下,“这几尾鱼儿倒是可爱,赏给扶苏……”话说了一半,王上又摇头觉得不妥,“阿恬的心意赠给扶苏倒是无错,只是高儿顽皮,养在他那里倒是不妥。” 最终还是将叫不上名字的鱼儿养在自己殿外廊下,指了两名宫人日日照拂。 年方十岁的公子扶苏,身后跟着他五岁的弟弟,正在廊下等着嬴政召见。时候尚早,日光却已经明晃晃了,宫人服侍他梳洗时曾笑说今日是个好天气,想必是燕国向王上献诚,老天爷都要助兴的。 扶苏虽然早已经跟着老师学习,毕竟年纪尚小,于国事上还是听得多懂得少。今日父王接见燕国使节,听闻是中庶子蒙嘉进言,所以父王心悦非常,秦廷上下便加倍重视。扶苏自己刚过总角,公子高更是幼童,都不能参与这样的盛事,却不妨碍他们早早来向嬴政请安道喜。 这般想着,扶苏又想叮嘱弟弟几句,一转头却扑了个空,“高儿?” 再定睛看去,方发现公子高趴在陶缸边踮起脚,伸手去拨弄里面的鱼。平时常被他抱在怀里的小马被放在地上,一团稚气的脸上写得满是好奇。 听见扶苏叫自己,小高很快回应:“王兄,你看这鱼儿好漂亮。” 扶苏颇有些紧张地过去拉住他rou嘟嘟的小手:“高儿不可抓鱼。” 弟弟歪着头不解的目光下,扶苏不知道怎样解释,这可是蒙大人赠给父王的鱼儿,若是被小高抓出个好歹来,父王一定不开心的。 好在不需要扶苏纠结太久,嬴政身边的宦官已经过来,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公子进去。 蒙毅捧住垂下的一缕乌发,手中玉梳沿着发丝流向轻柔地梳弄,小心翼翼地将最后散着的这缕发丝拢入发髻。 秦王生得好头发,这点酷似已死的帝太后,鬓发如云,黑如鸦羽,散开发髻时满满的长发两手也难捧握。那些发丝漆黑柔韧,蒙毅捧着它们,仿似他捧着的不是一把墨发,而是娇脆易折的丝绢、摔之即碎的美玉,是一捧略微呼气就将融化的新雪、轻软甚于烟霞的飘絮。 嬴政从镜子里望向蒙毅为自己整理冕服的样子,看他低眉垂首间,再温柔不过的动作。不由嘴角上扬,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铜镜中珠帘轻晃,两个小小身影一前一后地进入视线,意思规矩不错地向着嬴政行礼,嘴里叫着“父王、蒙少府”。行完礼,都规规矩矩在一旁站着,眼巴巴看着正在整理衣冠的父亲。 若是寻常人家,此时已经该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的画面。但嬴政非寻常人父,此刻身上玄衣纁裳,大小绶、三玉环、白玉双佩等一应俱全,定秦被安置于旁侧剑架上,剑鞘在日光下散发灼灼的光辉,正等待着秦王配上腰侧,以衬托他无匹的风姿。 这样的嬴政看起来比往日更多三分威仪,艳丽无双的眉眼间更有种凛冽的杀气腾腾之意。秦王已过而立之年,岁月非但不曾在他的面上烙印刻痕,反而于他格外优厚,那双长而挑的凤眼永远清澈明晰而锐利,一如当年继位不久的少年郎。嬴政是一个太过威严的父亲,当世最强悍的君王,同时又美得太不真实,美到有时他的子女觉得自己和父王之间如同凡子仰望天人,这让孩子们生出一种不知所措,在嬴政面容严肃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父亲。 孩子们并不太常见到这样的父王——通常他是出现在朝臣、六国使节面前的——呼吸也放轻了,有些拘谨地不敢说话。嬴政当然注意到了这点,不仅是他,身旁打理他冕服的蒙毅也皱起眉,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个拘束的孩子。 公子高手里的小马拖拉着,尾巴触到了地上,但他还是紧紧抓着,并没有因为父王的威仪吓得松开心爱的玩具。嬴政挑眉一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那匹小马还是小高周岁时,蒙毅亲手缝的,皮革四肢拼接的位置,针脚很密很结实,但是并不怎么精致,毕竟蒙少府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活计,练了许久才有了这点绣工。小高长到四五岁,别的玩意儿倒是尚可,平时只抱着小马在扶苏身边跟前跟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秦王对着小儿子拍拍手,唤他到自己身旁来。因着还有要事,不好把他抱坐在膝上弄皱了冕服,只能揽抱着小小软软的身子,和他一起玩手里的小马玩具,口中还笑着:“高儿一点都不记得了么?小马还是蒙少府送给你的。” 扶苏因是长子,嬴政寄予厚望,平素教养也更严格,此刻看弟弟被父王揽着,只能羡慕地眨眼,不敢自己蹭过去撒娇。嬴政看他样子,只觉得这孩子也不知像谁?若是胆子再大些,能如蒙恬少时第一次见到太子那般并不畏怯,反而能主动上前示好的性子便好了。 心绪并未飘飞很远,嬴政在教养子嗣上一贯上心。扶苏不敢主动过来亲近,他当然也不会直接唤儿子过来。便指着蒙毅对扶苏嘱咐道:“近来冯相常常夸你的功课,今日恰好蒙少府在,便让他考一考你,若是表现得好,寡人有赏。” 扶苏眼睛一亮,父王话语里的赞赏让他比吃了几勺新蜜还甜,当下挺了胸膛应声,眼巴巴盯着蒙毅。 嬴政一开口,蒙毅便已知王上所欲,更不可能出些弯绕的题目为难长公子。随手自架子上抽了本《喻老》,笑道:“那便请长公子讲讲‘有形之类’一篇罢。” 孩童声稚,嗓音却朗朗,一板一眼地讲述自己对韩非寓言的看法时神情十分专注。嬴政揽着幼子在怀里,看前面一大一小认真解书的模样,伸手将公子高梳好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小高摸着头顶散开的软发,忍不住在嬴政怀里挨挨蹭蹭扁起了嘴,逗得秦王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