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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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向。 07?智者 “哟,瞧瞧,这是谁的手呀,居然这么冷。” 他蹲在地上,对着眼前笑,两边嘴角上扬,将眼尾的皱纹深深地挤成了一个家的房梁。 在他那粗糙但干净的掌怀里,此时正安放着一双手,嫩嫩的,白白的,小小的,显然是孩子的手。他不断朝手心里哈气,又轻轻揉搓,为这双手挡住寒冬腊月的风,将温暖都渡给了面前这个专门来接自己回家的小孩。 男孩笑出来,鼻子和脸蛋都红红的,所以笑容也是红红的:“爸爸,背。” 他呼口气,暖暖的。 男人哈哈大笑,伸出手。男孩眼睛一亮,往前直接扑进了男人怀中。 “哈哈,骗不了我哟,你这个小家伙其实更想让爸爸抱对不对!” 他用臂膀搂住孩童的双腿与后背,抱着他在回家的路上前行。冬日傍晚的风年年如此,总是彻骨的寒,所以他抱得很稳很用力,因为他的孩子一直都很怕冷。 身旁的女人用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可好好瞧瞧了,这孩子,怎么说都说不动嘞!从放寒假的第一天开始,就天天都在嚷嚷接爸爸回家接爸爸回家,可真出息了!这么小我就拗不过他了,天这么冷都还非要来工地里接你。” 男人洋洋得意:“那是肯定的,毕竟魈啊,是最懂事的小孩!” 他腾出一只手捋了捋怀中男孩墨绿色的头发,突然听到他说:“mama,手冷。我,爸爸喜欢,mama也一样喜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啧,笑这么大声做什么!” “了不得啊!才四岁嘴居然就这么甜了,了不得了不得,长大以后肯定特别了不起。” “哼!”女人还是没忍住笑意,一拍男人的肩膀瞥他不正经,抬起那只空闲的手抓住孩子的手,用指腹轻轻揉搓着他的掌心。 她的手同样是粗糙的,另一只手就提着菜。指身上的茧皮一层又一层,是刀、玻璃、塑料、铁、木头所刻下的痕迹,帮她记住了生活往事。同时,她的手又倾尽温柔,仅仅只是这样一抓,怕冷的孩子就完全不觉得冷了。 孩子暖和和地说:“mama。” 便是如此,就是如此,父母日复一日,孩子渐渐长大。 父亲在工地,母亲在菜场,孩子在学堂。父亲用砖瓦与水泥砌起楼房,顶着硬成石头的手臂和肩膀在竹架里不断穿梭,咳着嗽拍掉身上的白色尘灰;母亲用秤杆和屠刀掐斤算两,笑着跟每一位客人讨价还价,再一舔指尖细细计算起今日的出与入;孩子望着黑板,高高举起了手,又跑去cao场,跟同学在草地上爬滚打闹。晨曦的微光逐渐扩散,将头顶慢慢扯成白昼,来到了人声嘈杂的市场;夜晚的灯光照着眼前的路,回到家,她刚热好饭,他已经睡了;星河长明闪耀,蹦蹦跳跳地举起手将花花绿绿的画递过去,满目星光。 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凡普通到随处可见的家庭,由随处可见的平凡普通的人组成。 平凡的人,幸福的人,快乐的人,满足的人。 本该如此的。 “妈,妈……” “mama,mama……” “……我,好害怕。” “真的,好害怕……” “对不起。” >> “魈。魈?” “魈哟。” 明明已经明确地感知到有人在喊自己,意识也与久远的梦境断了联系,逐渐恢复清晰,可魈还是用力皱了皱眉头,昏昏沉沉地甩了甩头,才迟钝地撑开了眼皮,醒了过来。 他动动脖子,后颈处的酸僵感让他差点就抬不起头来。醒来后,魈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搓搓自己发冷的身体,在头昏眼花中扯掉耳机,强打起精神等知觉的恢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阿姨说:“已经下班了哟,大家伙都走得差不多了——哟,瞧瞧你这睡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虽然大脑算不上特别清醒,可在阿姨说完话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知道了。魈用手扒着身后的墙面扶自己起来,八成是坐地上睡着了的原因,他现在只觉得浑身发软,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使不出劲儿。 见他如此,阿姨忍不住开口:“晚上没好好休息?” 不过,之前的相处经历都在说这个年轻人应该并不喜欢跟人多有接触,所以阿姨也不自讨没趣,转身去整理自己的东西,只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唠叨:“可别像我家那小祖宗,每次放假都睡得特晚,第二天直接睡到午饭。” 魈有些无力地垂下头,意外看到自己的鞋在跳舞。他靠着墙,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呼吸明明有些发闷,却还是没摘下口罩:“嗯。” 阿姨回头看了一眼,视线中的小孩还搁着原地没动,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啊,他平常就是这样,不爱说话,也不合群,时时刻刻都戴着口罩,饭也是从食堂打好后不知跑哪里一个人吃去的,难相处得很,她们就算想多关心关心也根本没机会。 起初,大家都猜是不是这人嫌弃她们这群婆娘,别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之后事实打脸,证明这娃子其实心肠不坏,不如说,还挺好的,平常的活倒没什么,但如果有谁腰疾啊、痛风啊又犯了的,他若是看到了,一句“我来吧”刚抛出来,人就已经拿着东西走远了,怪热心肠的。 啊,对,上次领导不是送了水果和零食来么,像那个柚子难剥,他一个人全剥好了,那葡萄啊、梨啊啥的也都洗干净了,等她们从食堂里回来后直接开吃。知道是他做的事情后,哈哈笑着顺口夸他一嘴,他赶紧低着头跑出去了。 哟哟,还害羞。所以大家边吃边说,这孩子估计只是单纯脾气臭,人其实挺不错的,并且有些犟,像之前直接从梯子上摔下来还一直说没事,也不让她们看看。 总而言之,若是他并不喜欢跟人接触,那阿姨们也不为难他,就当他是害羞吧。所以这位阿姨也不会留意太多(只当他是刚睡醒所以才那么迷糊),刚准备说句再见,料想扑通声先惊耳来,害她胸口一紧,心脏顿时狂扑猛跳。 忙转过身,身后的人却已经跪在了地上,头深深往下垂着。 她来不及意外,魈的上半身也直挺挺地倒向了地面。 >> “天哪,怎么就这个点了!”一看手表,归终立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对面的同事探出一颗八卦的头:“哟,跟谁有约呢?” 归终甩甩手:“去,你别又乱猜。” 她将自己处理好的文件放到旁边钟离的桌面上,伸了个懒腰:“我做完啦组长,现在都快六点了我得赶紧再去一趟,不然人家得下班了,中午已经扑空了来着。” 钟离点点头:“嗯,辛苦了,归终。” 说到这个,归终偷偷哼一声,撇撇嘴小声抱怨:“就还剩我们还在加班,开口就是五个方案,人干事……!” 对面的同事又探出一颗认同的头:“人干事!” 这下终于把钟离逗笑了:“应该差不多了,很快就能下班。归终,你快去吧,按照公司的规定,保洁人员在冬天的时候十八点就能下班了。” 她点点头:“是啦是啦,我这就去,然后回来拿上东西就直接下班回家了哦。” “嗯,去吧。” 去按照自己之前所说的,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 归终点点头,拿上自己准备的小蛋糕走出了办公室。 她很早就跟钟离说,自己想找个机会正式好好谢谢那个帮助了自己的人。他们萍水相逢——不如说正是因为萍水相逢,所以才更该好好道谢。归终称这为“人情”,还说善良的人值得人认真对待。 只是她却不知道,于钟离而言,那个人不仅是一个“为了陌生人跑来跑去”的人,还是一个“将一切都承担下来”的人。 不过即便在归终跟他说这个打算的时候,钟离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有什么表示,归终若是有什么想法那就任她去做,仅此而已。 现在他亦是只顾着继续忙工作,让满屏幕的字填满自己的大脑和眼睛。这情况看着,他估摸是跟魈结束了这段短暂且浅显的缘分,毕竟周末在咖啡店里,魈已经明确地拒绝了一切,那他也确实没必要纠缠什么。 不过尴尬的是他们到底是同一家公司里的,若是平时一个不小心又碰个面啥的又实属顺其自然,想躲也躲不掉。但当时魈则低着头显然是在回避他,所以钟离也只是普普通通地从他身边经过,完全陌路人。 小组办公室在五楼,离二楼的保洁员休息室不远,按理说,归终很快就能回来。——实际上,的确没过多长时间,钟离突然注意到自己来了电话。 屏幕显示的是归终的名字,他照常接通,还没开口,里头归终的声音先让他心脏漏掉一拍:“钟离,钟离你快来二楼保洁员的休息室,他晕倒了,身体好冷!” 刹那,前一秒还刻意让自己沉在工作里的聪明人猛站起了身,吓了其他人一跳;没问任何原因、没求任何道理,顺手连带着围巾把挂在靠椅上的衣服抓起就走,在离开前简明地留下一句:“大家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处理完后把文件发给我,辛苦了。” 他利索地嘱咐完后又点点头,就匆匆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接着出现在楼梯间里马不停蹄地跟梯层搏斗,拐过好几个弯,终于奔到了现场。 一眼看过去,归终和一位阿姨都蹲在地上,扶着不省人事的他。 钟离近乎是冲过去的:“打120了吗?” 他刚从归终怀里接过昏迷的他,当即一愣。 身体好冰。怎么会这么冰。 “已经打了,公司附近就是医院,应该马上就到了。” 虽然着实被魈的体温惊到了,但钟离并没有乱了阵脚,他那时因为归终说了一句“他的身体很冷”,便在离开时顺手带上了自己的衣服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一举动立即就起了作用,钟离忙将自己的衣服盖在魈的身上,又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抱住他 摸向他的额头,意外的是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烫,但附了一层冷汗。不过比起这个,更让人眉头揪紧的是他的脸,居然能白得像块冰;还有他猛抖不止的身体。 钟离察觉到自己的手部肌rou闪过一瞬抽搐。 抬起头,看见归终正在安慰那位阿姨,钟离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这位阿姨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请您不要担心。”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只是手臂却一刻不松:“我们是他的朋友,会帮他的,所以请您放心。” 归终见势也握住阿姨发抖的手,轻声说:“嗯,我们是他的朋友哦,不会让他有事的,放心吧阿姨。” 在这种情况下能得到两个人的帮助和安慰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阿姨用力喘上气来,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抹眼泪,她被吓得暂时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以一种期望的目光看向二人。 “归终,”在这种期望的目光下,钟离已经考虑好了要做的事,“我带他下去,麻烦你陪着阿姨。” 归终点头。 “阿姨,”他接着看向阿姨,“请问您知道他的随身物品是哪些吗——我接下来要带他去医院。” 在这种情况下,钟离的语气依然不急不缓,所言毫无废话且字字中重,像一个沉淀了万千故事的智者在合理行动。除了刚才冲进来的动作稍显“失礼”,他接下来的一切行动和语言都带着一种不似人的冷静与明智,既考虑到了最要紧的事,还利用了自己的镇定去影响面前的人。 遇事不惊是钟离刻进骨子里的特质——可是归终此刻却有种直觉,钟离心里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从容。 阿姨忙着点头,在归终的搀扶下爬起来,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黑色背包,看来这就是魈的东西了。 钟离接过这个出乎意料轻的包,点头道谢,接着将魈打横抱起来,走前做了最后督促:“那我走了。归终,处理好工作。” 他转眼就消失在门口。 良久,阿姨终于疏通了气,捂着脸颤着哭腔挤出话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他是个好孩子,所以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 崇尚智者是经过社会化的人类的“天性”。因为智者总是充满智慧、充满光辉,也不会像乐于自乱阵脚的普通人那样窘迫连连,身上的每种特质似乎都是高于常人的,自然也不奇怪会被人们当成完美的「神」的化身。 但是智者却与神完全不同。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注:《圣经旧约创世纪1:26》) 智者却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注:《论真理》——普罗塔格拉) 钟离就是个智者。这不是随口说的玩笑话,也不是他自封的虚荣身份,而是所有稍微跟他有过接触的人的共识。所有了解过钟离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个很了不起的智者,充满智慧、行事冷静、思考有理,以至于人们总会无法自控地信赖这个男人,并且无法想象他会有惊慌失措的一天。 可是现在,钟离却全身都在说着“慌张”。 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经在耳里有了雏形,钟离大步大步向前疾走,清清楚楚地感知着怀中的魈的颤抖,仿佛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控诉着这种不符常理的体温。 魈的意识糊得像一团黑色浆糊,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依旧想努力缩成一个球。他的身体真的好小,体重也远比想象中轻许多,就像胡桃在一开始错将他当成大学生那样,或许常人都很难想象他其实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 等救护车出现在公司门口,钟离离公司大门也不远了,可他的脚步却显得更加匆忙。路人们理所当然地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但是这些眼神和疑惑全被钟离略过,流水似的抛之身后。 但不管钟离再怎么急再怎么快,不管他如何溺水者般拼命挣扎,却始终赶不上眼前出现石珀的速度。 瞳孔一缩,石珀还是出现了。 它静静伫立在黑暗中央,除了自身到来,它还引起了一阵炸响整条马路的刺耳巨响,炸得钟离蹙紧了眉心。 接着,血泊蔓延;车躯残破;砂砾满腔;手不可动;耳里轰鸣。 断断续续地重复着的、虚弱的话语,以及得不到回应的呼唤,都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像落尘的神明那般泯然众人,失去了所有的高贵。 这不是一个智者该有的模样。 钟离暗自啧了一声,无意识地抱紧了魈的身体,一脚跨进了门外的沉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