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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马蹄踏踏未停,向那光亮之处奔去,却见天亮过后并非清晨,而是薄暮黄昏。 夕阳残血,映在遥远山峦之后,眼前草场,晃晃竟现出一条小路来。 他忽而像是不受己身所控一般,信马由缰,任着马儿往前走。 小路羊肠,沿路向前,路尽头有一石阶小道,他恍恍惚惚,下马独行。阶低而缓,他拾级而上,便见石阶通向一道矮坡,坡上一间小茅屋,屋外围了栅栏,栅栏边,正有一女子倚门背立。 女子身着红衣,猩红一色立于黄昏中,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四下并不见风,却见她那大红衣裳蓦地飘开,勾出身段,窈窕之姿。乌发如瀑垂下,顶上松松挽了挽,簪一支红玉簪子。半空里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甜,长恭微微蹙了蹙眉。 是谁。 他方要转身离去,却见那红衣女子倏忽回过头来。 侧脸落于残阳里,暮色中温暖的橙黄光束,描出她的轮廓与眉眼。眼底辗转温柔,水墨画般晕漾荡开,秋水不绝绵绵,浮面微澜,眉间渺渺远山,眉心有一画笔朱红,竟是……连笙? 连笙…… 长恭定住了,便见她眼神轻转,殷红薄唇微抿,朱唇轻而一启,柔声唤他:“公子,你回来了……” 婉转一声魅语,缭于耳畔,痴痴缠绕。 在那目光缥缈落入他眸心的刹那,竟像是被勾了魂。长恭眼里蓦然涌出的延绵恋恋,喉间忽而紧了紧:“你……” “公子,你回来了。” 魅语低诉,又道了一声。 这一声酥酥入骨,几乎要将身骨悉数化成春水。长恭只觉心也软了,身子也禁不住颤颤迈步,向她行去:“是我,我回来了……” 那女子倏然笑开,红衣一拂,朝他奔来。 好似一园春色,蓦地扑进他的怀里。 长恭仿佛与她已然许久未见,一把便将她拥住。怀里的身子柔若无骨,他紧紧将她贴向自己,一手按于她的后心,一手覆在她的项上,蓦然低头,将脸埋去她的颈间。 鼻尖蹭在连笙耳后,她的耳朵有些冰凉,贴在他的鬓角。他于她颈上深深一吻,忽而又嗅到方才空中那缕萦萦绕绕的香甜,甜入肺腑,一时心慌意乱。情迷之际,听见连笙在他怀中低低的轻唤,如泣如诉。 “公子,我好想你……” “公子,既已回来,便莫再走了,可好……” 便同一根羽毛撩在心头。 长恭一时化开的心,只觉周身再也无力,埋于颈间软软应了声:“好……” “与我一生一世留在这里,可好……” “好……” 一声低语,怀中连笙骤然却落了泪。 泪珠从眼角蓦地滑落,落到长恭贴于她的面上。长恭抬脸,轻捧住她的双颊。但见那眼泪,便觉心中被一击而中,起了无限酸楚,轻轻伸出手指将泪滴拂去:“不哭。” “公子……” 连笙默默又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两手一绕,环住他的腰.身。 第85章 卷十五 魇境(贰) 长恭在茅草屋里住下了。 初时隐约还有异样之感的, 日子渐久,便忘了自己名姓。连笙只以“公子”称唤于他,他渐渐地也就认下了这个身份。 茅草屋中陈列朴质简单, 一张床两张桌, 三把椅子,文房四宝。长恭日日晨起坐于桌前诵读, 连笙便在屋外淘米浣衣。茅屋的窗子大开着,他偶一抬头, 便可见她红衣半跪于河畔的身影。 河清草青, 天蓝水澜。 眉心朱砂映在水里, 随那散去的层层水纹,轻轻浅浅地晃,如真如幻。红袖松松卷起, 露出衣下皓腕胜雪,倏忽袖口滑落在地,沾湿了衣袖,她蓦地直起身子抬了手。 衣袖带水, 滴滴答答落在薄纱裙上,她有些恼,俯身去拂, 身影一折一动,红衣似火。天地间的一团烈火。 她觉察到长恭的目光忽一抬首,眼中刹那漾开的脉脉含笑,汲水温柔:“公子……” 长恭的心便似投入河中的石子, 再也浮不起来了。 他住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与连笙只同普通凡世里最最寻常的恩爱夫妻一般。他写字,她研磨,他挑灯夜读,连笙便拿了剪子剪烛。 灯花轻落,烛光映出他二人临窗而坐的影子,投在窗上。火烛微跳,跳晃了烛影,那对影子落在烛光里微微而动。仿佛烛光并未跳在窗棂上,反是跳在眼里,燎在心里。 眼里是红烛红衣红面佳人,心里便似也点了火。肺腑如烧,喉头干涩。于是窗上两道影子渐而挨近,挨得极近,最后融于一处。 鸳鸯交颈,龙凤相缠,烛火骤然被吹熄了。 外头的天是黑的,屋内也是漆黑一片。唯余床脚玉漏声声,合着薄纱帐中轻重喘息,辗转天明。 长恭忘了自己名姓,也忘了时日。 日子只落在门前的日出日落之中,化成夜里横亘长长夜幕的浩瀚星河。他与连笙相依看星星,将她裹在自己怀里,只一低头便能吻上她的额发。她总是抬眼看星,也看他,眼里亦有漫天星辉。 他每一回头,便就陷入那片无垠星海里。 她的眼睛好像藏了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爱与眷恋,她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长恭便也贪念这眼里的缱绻温柔。 他是有贪念的。 尽管时常于冥冥之中感到眼前的人似乎不当如此,她着了一身烈焰般的红衣,却是水一样的柔,她不当如此——冥冥中时常会想,好像连笙,连笙不当如此,她应是一枚燎原的小火种,跳耀,灵巧,生生不息。连笙怎会如此?可他起了贪念,他贪恋这里的安静祥和,贪恋软玉温香,便从来只是一想,不曾亲口问过她。 唯有一次,长恭好奇问她:“我与你在此地,从未见过其他的人。” 可不想连笙深深的眸子突然竟涌起了泪,盖住那nongnong的爱意,原来那弄得化不开的爱恋,化不开,却是可以被掩盖的。她噙着泪,泪眼婆娑问他:“公子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好吗?” 长恭一时慌了,忙安慰于她:“好。我只是奇怪而已。” 然而连笙望着他的眼神,却仍是蓦地淡了下去,隔山隔海,问:“为何要奇怪,这一生一世就只我一人,不可以吗?” 长恭吻过她的眼泪,将她搂在怀里,轻轻顺着她的颈背,道:“可以。只你一人。” 连笙伏于他肩头的一双眸子,黢黑无神,听到这话才又倏忽一亮,恢复了光。 自那以后,长恭便再未同她提过任何疑虑。己身何人,身在何地,通通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未想过,亦不愿去想,就只守着连笙过尽这一生。 连笙便也仍旧日复一日,温柔仔细,侍奉于他。